望江南 之六

不管周顧怎麼誤會我,卻在無影無形中,我肩上的擔子悄悄的轉移,轉到他身上去了。說起來,比我厲害多了。到底我憑的是一時意氣,經驗和對這時代的了解非常淺薄。

而周顧滑溜的像條蛇。不管我的異想天開多麼奇怪和犯忌,他總是能夠迂迴蜿蜒的達到目的。


於是,在我十八歲,正式成為別人眼中的「老姑娘」時,的確我眼前看得到的地方,再也不見愁雲慘霧。

但所謂飽暖思淫欲,升米恩斗米仇。即使不求回報,難免還是會有人恩將仇報。

幸好我穿前就有過經驗,不然鐵定跟古人最愛生的病一樣,來個憂憤成疾。

自從我開始接手唯二的莊子時,我就和村子裡的老人擬定了一套「家規」。這個時代的司法系統人治的味道很重,非到不得已,沒人想見官訴訟。

這時候家族和仕紳的力量就很大了。但沒有土地的佃戶,和地主的關係有些曖昧,屬於半奴半雇傭的關係,反而凌駕於家族和仕紳的力量。所以地主的責任就更重了,可惜很少有地主仔細去正視這個部份。

大明律好大一本,我也背不全,也不可能讓所有的部屬了解。於是我和故老商量,定了一個簡明的家規,大抵上是戒殺戮姦淫竊盜等,輕的跪祠堂或土地廟,重的送官。

但送官是很少的,沒傷及人命的,乾脆趕出去,只要是我管理的莊子都不收留。

壞就壞在這裡。我不知道被趕出村子比去官府挨板子吃牢飯還嚴重,更招人怨恨。

我十八歲那年,出了一件大事。

一直以為非常純樸的佃戶,居然也有那種無恥的色狼。我才悚然發現,男人只要吃飽了肚子,邪惡的本性就會蔓延出來。

那天周顧去靠近陳州的莊子巡視,不在家裡。天才剛亮,莊頭就來拍門,,又急又羞又氣,聽到周顧不在,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就走。

我硬把他喊住,問了又問。等他面紅耳赤期期艾艾的透露了點口風,我的臉都變色了。

其實是很普通的強姦案。一個男人偷進了弟媳的房間,造成兩個女人的上吊,和一個家庭的破碎。

我覺得膝蓋很軟,心底發虛。歷史真的會不斷重演,不管是二十一世紀還是十五世紀。不過我的大嫂和二嫂沒有上吊,她們離婚以後,看了很久的心理醫生。

「…人呢?」我抓住門邊,省得跌倒出醜,「人還活著嗎?」

幸好救得快,兩個女人都沒死。但這個家就整個完了呢。

這是我第一次打佃戶板子,如果可能,我真想乾脆叫人打死。一面打我一面在旁邊罵,罵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罵他傷害自己的家人,破壞自己的家庭。

若不是那人的老母不斷哀求,打完我真的想直接送官算了。

最後我把他趕出莊子,嚴令不准有莊子收留他。他的老母和老婆跟著他走了,連他的弟弟都休了老婆一起走,那個倒楣的女人剪了頭髮當尼姑去了。

我生氣,非常生氣。或許是我錯了,佃戶就是佃戶,是我的員工,不是我的家人。我不該放入太多情感,為之痛心疾首,更不該覺得羞愧難當,覺得自己沒教好。

也許就是我太生氣了,所以很蠻橫的加了條家規,若再出種事情,整家都趕出去。

好不容易,我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好,但周顧一回來就說,「薛荔,妳錯了。」

我跳起來,想破口大罵卻噎著出不了聲,只能顫著手指比著他。

「不說妳是女孩兒不該管這種事情,」他撥開我的手,皺緊了眉,「也不該把人趕出去。在妳手底還能捏著,看要怎麼處理都好。趕出去誰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我還以為我會氣到少年中風呢,只覺得眼前不斷發黑。終究還是強撐著,摔了帘子進屋生悶氣,好幾天不跟周顧講話。

沒錯,他考慮得很周詳。沒錯,我就是意氣用事。但我是女人,倒楣的女人!我會物傷其類兔死狐悲!兩世為人我就見過兩次同樣的破事,怎麼可能壓得住胸裡那口惡氣?不是力氣太小,我就自己奪了板子打!

我才不管有什麼後果!

結果惡果真的逼在眼前,我發現我一點都不害怕。

隔沒幾個月,官府的捕快把我鎖進大牢了。罪名是勾結山匪、逼良為娼、私設學院…洋洋灑灑幾十條大罪,應該斬立決才對。

出首投告的,正是那個連名字我都記不住的強暴犯。看到捕快時,我冷笑兩聲,伸手讓他們綁了,硬著心腸不去聽奶娘哀哭的叫喚。

不知道是周顧打點得好,還是縣令另有所求,我沒受刑,就是關著。女牢也沒那麼不堪,就是氣味難受些,食物不堪入口。就當作是減肥好了,又不是沒餓過。

主要是我非常憤怒,心底騰騰騰的不斷發火,連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不管是十五世紀,還是二十一世紀,都是這樣污穢不堪,不值得活。比起牢房的骯髒,我更不能忍受這種黏附在精神上的污穢,巴不得一死洗之。

「…還沒氣完?」

我猛然轉頭,一身黑衣的周顧在牢房外看著我。「你怎麼來了?」我本以為他被允許來探監,但牢頭娘子沒陪他進來。

「我偷溜進來的。」他說得雲淡風清,端詳著我,傷疤嫣紅,「看起來沒吃什麼苦。」

我真的很想罵他。私闖大牢,這條罪夠他吃牢飯或流放個幾千里。但一開口,我就發現自己哭了。「…周顧,你代我照顧曹管家和奶娘就好,別再來了。」

他不回答我,「恩將仇報之徒,在所多有。」

我氣餒了,「我不是氣這個。」早八百年就知道了。所以施恩別望報,望報氣死人。我是求心安,又不是希望人報答。

「那是氣紅顏多薄命了。」他無奈的說。

這話更觸動我的心腸,我乾脆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我什麼都可以不計較、不在乎。但我受不了這種髒,真的完全受不了。更受不了被這種髒人抹黑,這是侮辱我!

他開了牢門進來,淚眼模糊中,只見向來淡定的周顧更無奈,抽了手絹給我,我只管嗚咽,沒一會兒帕子就半溼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雜七夾八的,我自己都不太懂。但周顧靜靜的聽,一言不發。

等我覺得氣出得差不多了,也哭得一點力氣也沒有。

他這才說,「別怕。妳只是代罪羔羊。有人在試水溫呢…王六只是被拿來當槍使。咱們這個糊塗縣令,想藉機趁火打劫。」他嘆了口氣,「這都不算大事…薛荔,妳覺得到縣城避難好,還是自家修寨子好?」

我猛然抬頭,有點吃不準。「為什麼?又沒要打仗…」我突然一窒,臉孔的血液褪得乾乾淨淨。

這幾年關中旱得一塌糊塗。我們這地處南陲的小地方也只聽到一點風聲而已,但也聽說了流民問題嚴重。流民就易生民變,我對官府又沒什麼信心。

「關中出事了?」我心頭一緊,「那為什麼是隨州…」

「搶遍地飢荒的的鄉里有什麼用?」周顧笑了兩聲,聲音冷冷的,「隨州這幾年還勉強能過,偏遠又沒官兵駐守…蘇杭雖好,卻是重鎮。我要拉旗據嘯,也會選隨州。」

這下我明白了。這還真是個精巧的試金石。若是咱們縣令是個能吏,那些流竄的匪徒就會改選別地,反正隨州大得很。很可惜,這縣令只會上窮黃泉下碧落,出了流匪只會抱頭鼠竄。

隨州就屬安樂縣最富,不巧大半都是我管理的莊園。

藉著這個緣故,他們想看看官府的態度,和我有沒有人撐腰…特別有沒有官兵撐腰。如果沒有的話,就剛好我為魚肉,他們就正好成為快意的刀俎。

我握緊拳頭,心底一陣陣發虛。

「寨子要修,但我們來不及。」我緩慢的說,「所以還是得做些準備,隨時準備逃到縣城。可能的話,還是跟流匪頭子周旋一下。這傢伙很縝密厲害,這種人是可以談的。我猜他是會撐著等招安,說服他別弄到殺雞取卵,他們應該是作長期盤據的打算…」

周顧突然按住我的手,「薛荔。」

我茫茫然的抬頭看他。

「妳為什麼…不乾脆的問我怎麼辦?」他面無表情的問。

我還專心的繞在流匪將來的事情上,好一會兒才聽懂他的意思。「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他突然用力抓我的手,我這才痛醒過來。「你弄痛我了!」我想甩開,他卻只肯放鬆些,但又不講話,只是眼神冷得像冰塊。

我心情很壞,事情紛沓而至,情況又很糟糕。「你瞪我有什麼用?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來,我不喜歡猜來猜去!」我真的炸了。

他沈默了好一會兒,突兀的問,「妳在意我燒壞半張臉?」

我勃然大怒,「周子顧,你是個神經病!」

他真的有病,罵他他反而高興多了。他又恢復雲淡風清那種死樣子,「我會打算好。妳安心待著。不出一個月,我就能把妳弄出來。」

…啊?既然他都打算好了,那他跑來幹嘛?

我這廂瞠目結舌,他反而淡淡的笑,撥了撥我的頭髮,仔細的掖到耳後,「我老忘了,妳年紀一直都很小。」

躲了一下沒躲掉,我狐疑的看著他。但這傢伙一臉光明坦蕩,我倒覺得是自己多心齷齪。「…我都十八了。」

「我大妳十四歲。」他心平氣和的說,「乖,聽話。別擔心。」

…他是怎麼了?剛溜進大牢的時候腦袋被打到腦震盪嗎?

「別再來了!」我對他喊,「萬一被抓到怎麼辦…」

他輕笑著擺手,把牢門鎖好,轉身出去。

等第二天牢頭娘子伸著懶腰來送飯,我謹慎的探問了下,她卻斥責我胡說八道,縣令早就下令不准探監了,昨夜當然也沒人來。

…那是幻覺?我整個糊塗了。

後來他又「溜」進來幾次,當著我的面點倒了牢頭娘子,我才知道原來真有「點穴」這門工夫。

「周子顧,你到底是誰?!」我聲音逼緊。

「妳終於問了呀…都幾年了。」他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在別人面前不要喊我子顧,怕會惹來麻煩。」

我覺得全身的寒毛都豎立起來,很鴕鳥的不敢問下去。

「薛荔,妳有時候膽子奇大,有時候卻又膽小如鼠。」他居然還有心情嘲笑,「真害怕,不如直接跟官府告發如何。」

「…周子顧,你真的神經有毛病,而且毛病很大!」我真氣得哆嗦。

看我氣得要死,他卻笑得很歡,將食盒遞給我。「吃吧,妳瘦了一大圈了。」

一個月後,我真的被無罪釋放。糊裡糊塗的被抓,又糊裡糊塗的被放。至於那個誣告我的王六,卻因為勾結流匪、攀污良民,得了個秋後處斬的下場。

我覺得有點恍惚,覺得這個世道真是亂七八糟。回去被奶娘壓在床上養病…鬼才有什麼病,頂多瘦了些。

但隨州真的開始鬧流匪了,只是好像沒我什麼事情。借倒是來借過幾次糧,但沒真槍真刀的來搶。

只是,這是單指曹家產業。

因為周顧不肯讓我再出門,曹管家和奶娘也支持他,所以我只聽到一點點風聲而已。

但那也已經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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