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之七

也是我第一次,沒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這種感覺很奇怪,我並不覺得安心,反而覺得腳步虛浮,心底空蕩蕩的。當初穿過來就面臨一個破落得幾乎鬧飢荒的局面,我反而能振作起精神打點,鑽盡空子想辦法讓全家人活下去。

現在周顧什麼都打點得好好的,我反而畏縮害怕起來,覺得很不踏實。


我想我是很害怕的,比面對牢獄或死亡還怕。我也曾經全心全意相信過人,想把自己的一生交到某人的手上,結果卻無一例外的慘烈。不管是父母還是男朋友,我學會的就是…

唯一能夠倚賴的,就是自己的一雙手。

奶娘的期待、曹管家的期待,我很清楚。但我不是不相信周顧,而是我徹底不相信親密關係和婚姻。

但這是個女人似女蘿的年代,我很煩躁。周顧謎樣的身世,讓我更煩躁。

我總覺得,他在曹家,像是雞群裡的鳳凰,早晚是會飛走的。若我習慣依賴他,事情真真不堪設想。但在這種鬧流匪的歲月裡,我卻清楚明白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別說保住產業,能保住自己的命、家人的命,恐怕都不可得。

這種無力感讓我從煩躁轉到焦躁,必須很忍耐才不對周顧亂發脾氣。

「薛荔,妳到底在氣什麼?」周顧很不合禮儀的衝進我的房間,小英叫了起來。

「閉嘴。」我沒好氣的對她說,「下去。」

小英張了張嘴,她沒少嘀咕過,說什麼周顧不要臉想霸佔曹家產業什麼的,不知道是誰在她耳邊亂嚼舌頭。只是搞得我更煩,現在還鬼叫個屁。

我瞪了她一眼,她抿緊嘴,轉瞪周顧,心不甘情不願的走出去。

不能對周顧亂發脾氣。我對自己警告了又警告。我是理智成熟的女人。

「…我不喜歡你取的字。」我盡量委婉平和的說。

他很自動的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為什麼?哦,我懂了。」他一臉了悟,「妳不喜歡當女蘿。」

…他不知道女生很討厭金田一柯南那種人嗎?算了,五百年後才有金田一和柯南,原諒他好了。

「你不該亂闖到我的房間。」我悶悶的說。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語氣有種壓抑的怒火,「我記得有人說過,她不喜歡猜來猜去。坦白說,我也很不喜歡。四姑娘,妳到底在怕什麼?我什麼地方做錯了?還是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周延?妳直接說吧!」

「你沒有錯,你做得很好…」我腦門一熱,「但我不能習慣,萬一你走了的時候怎麼辦!?」

他蹦的一聲站起來,嚇了我一大跳,後退了一步,他卻一個箭步抓住我的手臂,面無表情,但怒氣透過豔紅的燒傷,讓他的傷臉看起來更猙獰。

但真的嚇壞我的不是他的傷臉,而是他完好的臉那種銳利的殺氣。

「妳巴不得我走是不是?!」他怒吼起來,「兩次了!為什麼妳老要提到我會走這種事情?我就那麼不值得相信嗎?!」

我真怕胳臂會骨折…最少也擠出裂痕。他的力氣真是大得可怕。

但他這樣罕有的失控,我反而不怕了,湧起的,是濃濃的悲哀。其實,我的恐懼和他的憤怒,都很像。我不是對他恐懼,他也不是對我憤怒。

我們對焦的都是無法言及、不敢提起的過去。

「真的把我弄傷了,難過的還是你。」我冷靜的說,「現在我真的痛死了。」

他那種失焦的憤怒來時猛烈,去時迅速。他馬上鬆手,又捋起我的袖子看,被他握過的地方一片紅腫,「…我去叫孫大夫。」

「不用了!」我趕緊阻止他,「怎麼解釋呢?」嘗試的動了動,我想只有些淤血而已,「拿藥酒推一推就好了。」

我找出藥酒,他卻接過去,幫我輕輕的推淤血,懊悔不已的低聲道歉。

這時候我想不起男女之防,只覺得心底很是淒慘。

「你有過去,我也有過去。」我也低聲,「你不想提,我更不想提。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對我生氣,我也不是針對你…」

他無言的推著淤血,好一會兒我才發覺他指腹有著薄薄的繭,而我們,也靠得太近。

我尷尬的想抽回手肘,他呆了一下才鬆手,兩個都各退一步,不約而同的大喘一口氣。

相視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起來,破解了凝固的尷尬。

「…我想忘掉過去。」他終於平靜下來。

「我也想,」我苦澀的笑了一下,「但很難。」

我們又都陷入沈默中。我心底的悲哀越聚越濃郁,整個難過起來。若說我最傷心的是失去什麼,恐怕是我那純真的「相信」。

我沒辦法再去相信誰。我只能隔著心理遙遠的距離,默默的對人好,接受別人的善意,卻不敢相信。

沒錯,我有病。而且還是絕症,治不好的。哪怕是兩世為人,還是痛苦不堪。

明明在這種情形下,我該跟周顧湊合,我也不是白癡,當時不清楚,事後哪能不知道周顧正在試圖和我湊合。他還有嘗試的勇氣,但我已經沒有了。

既然如此,就不該吊著他,不上不下的。

「子顧,」我哭著說,「我不是討厭你…只是,我已經沒辦法相信任何人了。你若是能忘記過去,就娶個老婆吧。」

我還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他一片平靜。「因為我不能出將入相?」

我搖頭,只是摀著臉哭。「我、我不要嫁任何人…我、我害怕…」

他把我的手拉下來,直視我的眼睛,「妳討厭我?」

淚眼朦朧的,我啜泣的說,「一點都不…但、但不能我不嫁人,耽誤你…」

「那很好。」他居高臨下的摸了摸我的頭,「這樣很好。」他反而大大鬆了口氣。

瞪著他,我都忘了要哭。我還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之後他的態度更讓我摸不著頭緒。他在人前更恭謹,都喊我四姑娘。但人後他就隨意親暱多了,喊我薛荔。

雖然如此,但我們的關係倒是和緩多了,少了以前那種試探,多了幾分自在。只是外面的情形剛好相反,湧進了第一股流匪,就有第二股、第三股…

即使周顧盡了全力,但來「借糧」的流匪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失控,甚至傳來被官兵擊潰的大股流匪流竄而來的消息。他當機立斷,通知我名下的兩個莊子,集合佃戶,村勇領頭斷後,簇擁著老弱婦孺撤退到縣城。

我忙著清點輜重糧食,跟著迤邐的隊伍前進。幸好當初我很重視獸力耕種,寄養在佃戶家的牛馬不少,也讓逃難隊伍的速度增快很多。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就在我們全體進入縣城的第二天,打著八大王旗幟的流匪,洗劫附近鄉野後,圍了縣城。

讓我傻眼的是,駐守的千戶和縣令,在圍城第二天夜裡就偷開城門逃跑了。應該有千名的駐軍,清點下來只有一百多,空餉吃到這種地步。

周顧苦笑著跟我說,我呆呆的看著他。「怎麼辦?」我問。

他輕輕的笑,垂下眼簾。「薛荔,相信不?我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民。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坦白說,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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