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愛」的酷刑(十三)

若不是忘了帶錢包,或許她不會匆匆離開書彥。

她折回去拿錢包,正好遇到按門鈴的南芬。

「李小姐?李芳詠小姐?」她小心翼翼的問。


芳詠打量一下這個怯生生的美女,確定自己不認識,「我是。」

「…我是書彥的未婚妻。」她緊緊握著自己的皮包。

書彥有未婚妻?她發現久無波瀾的心居然洶湧著狂怒。我憑什麼生氣?她對自己的反應覺得惶恐。

「請進。」她讓自己冷靜下來,「書彥回家去了。」

「我知道。」南芬低頭了一下,「我來這裡,書彥不知道。」

芳詠靜靜的等她說下去。南芬以為自己會看到妖嬌或清純的女人,沒想到,書彥的新歡居然這樣冷靜沈著。這讓她有點著慌,準備好的台詞全都派不上用場。

「男人逢場作戲都是會的。」她鼓起勇氣,「我不怪他。但是…李小姐,妳還年輕,不用跟這種逢場作戲的男人認起真來…」

「我沒跟任何人認真。」她的聲音還是平靜的,「不過,妳怎麼知道我的地址和我這個人?」

「…書彥的媽媽打電話過來,是妳接的。她問過妳的姓名。台北的地址…也是她給我的。」她緊張的扭扭手帕,如果芳詠跟她大小聲就好了,偏偏她還是冷靜的面對,連聲調高些都沒有。

「…那妳誤會了。」她聲音淡淡的,「我只是書彥的二房東。湊巧我們住在一起而已。」

「只有你們兩個人住?」

「對。」

「…我不會把他讓給妳的。」她別過頭,「我們在一起很久了…我畢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他結婚,組織一個和樂的家庭。大家都是女人,請不要破壞別人的幸福。」

「我沒這個意思。」她盡力壓抑住自己的憤怒,「我不願意結婚,也不願意生孩子。妳若要跟方結婚,很好。只要他也同意,不關我的事情。」

「請妳離開他。」南芬懇求著,「求求妳。他是我的唯一…」

「他不是我的唯一。」不想看到這樣乞憐的表情,「我本來就準備到日本留學。妳想太多了。」她站起來,「或許妳該和書彥好好的深談一下,而不是跟我。」她打開門。

「妳要離開他嗎?他可能一兩天內就回來了。」南芬不放心的回頭問。

「沒有什麼離不離開的。」她盡量平靜的說,「出國唸書是我的既定計畫。」

等她走了以後,芳詠才發現自己沒問過她的名字。

不重要。她慌忙的收拾行李,一面收拾,一面不知道為什麼的哭。她握著手帕,在整理好的行李間哭個不停。

她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在童年裡哭盡了,沒想到現在還有這麼多眼淚。像是這幾年的積壓一起炸開來,措手不及。

我哭什麼?她不斷的問自己,我哭什麼?趁現在還離得開的時候,趕緊離開。她不想在書彥的人生裡佔太重要的位置。

所有的人對她來說,都應該是過客。

她匆匆赴日,比預計早到半年。她決心遺忘過去,選了最冷的北海道攻讀。

這樣,誰也找不到她。或許她擔心沒有人找她,所以選了最遠的地方隱居。

北海道非常冷,夏日只有短短的時光。她卻很滿意這樣清冷的生活,只是,她遏止不住自己深夜的思念。

是的,她思念書彥的體溫,思念書彥的笑,思念書彥微微皺著眉的表情,思念他的一切。

不,是自己推開他的手的。是自己說,「不要愛我」。所以,他有未婚妻並不是背叛。

只是,為什麼還會覺得心臟開了個大洞?

她租了間寬闊的農舍。習慣坐在窗台賞雪。屋裡面有著很強的暖氣,她並不那麼怕冷。穿著寬鬆的毛衣,赤著腳,靜靜的,靜靜的。

除了課業以外,她發現,自己花了很多時間想念書彥。

我想念他什麼?她向來平靜的心湖起了陣陣漣漪。我想念他的身體吧。男人的身體都是一樣的。

她試著放縱,試著找其他同樣寂寞的人。結果她發現,雖然有著相同的體溫和激情,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漫天大雪裡,她興味索然的回到自己的農舍,繼續看她的雪。放縱的滋味沒有想像中的好。是的,她以為情慾的力量很強大,所以會憶念書彥這麼深,事實上,似乎不是這樣。

在繁重的課業中,除了賞雪,她開始寫信給書彥。雖然她永遠也不會寄。


「書彥:

你應該跟未婚妻結婚了吧?原諒我不告而別。我叫你不要愛我,因 為我對愛這樣的恐懼。但是現在…我發現沒有你,不管在什麼地方 ,都非常冷。

我選擇了北海道。因為這裡夠冷,夠荒涼。夏日只有短短的時光, 滿身遍野的的薰衣草田。搶過那短短的夏日,寒霜之後緊接著雪, 我竟日看著雪,像是身心都被純白的雪掩蓋了。

如果真的能這樣該多好。

我羨慕你。你是個會哭會笑會生氣會愛的人。這些技能我一項都不 會。但是在你身邊,我似乎也沾染到一點哭笑和生氣的感覺。我無 法解釋現在的情形。我這樣畏懼愛這種名義帶來的嚴酷,我卻無法 制止自己想念著你。

這種愛,我不懂。我從來沒有思念過誰。

但是要我終止,我也不願意。

心臟像是藏了小小的炭火,在北地微弱卻固執的燃燒。有點痛,卻 有種想流淚的感覺,很溫暖。

說不定,這樣最好。你會恨我,也會在心裡,忘不掉我。

所有的未完成式最美麗。

我希望在你心裡保有這種美麗。

芳詠」


「書彥:

我幾乎變成日本人了。

日本人有禮而疏離,雖然對我這個少有的外國學生好奇,他們還是 守禮的不多問什麼。

不過,因為我的用功,老師約見了我。她勸我這樣用功自然很好, 還是需要休閒一下。聽說因為我太用功了,激發其他日本同學的民 族意識,個個用功到深夜。

我聽了幾乎笑出來。日本人真是奇怪的民族。

不過,不唸書能夠幹什麼呢?我不能成天想念你,我還有自己的人 生要走。

今天老師幾乎是強押著我去輕井澤。他們熱愛夏天,輕井澤的初夏 的確非常美麗。氣溫還是很低,大家已經迫不亟待的穿上薄薄的春 衣,戴上草帽。

我這個亞熱帶來的台灣人,在他們眼中分外神奇。我低頭看看自己 的大衣,也笑了。

我反而喜歡冬天一點。到處都有暖氣,我不用穿大衣。

台灣的夏天一定很明艷吧?我開始懷念晒到脫皮的日子。

當然我也可以回台灣…但是我怕我忍不住會打聽你的消息。千山萬 水的阻隔反而好,我可以默默的祝福你。

你這麼喜歡小孩,還是早點生吧。

芳詠」


「書彥:

今天有個同學欺負我。

我倒沒想到居然在千山萬水的冰天雪地見識到日本有名的校園欺負 ,更糟糕的是,大家都上大學了,還在玩這種愚蠢的遊戲。

她盯上我只為了我優異的成績和外國人的血統,她倒是支那豬支那 豬的叫個不停。我?我沒有反擊。我一再的說『 Sorry,please again ?』然後說上一大堆英文,她居然被我嚇退。

如果她知道我說的是暗黑破壞神的台詞,大概早就氣昏了過去。 所以說,玩Game是很有意思的。

負笈在外,對一點點的溫情都會感動。我仍然討厭人群,網路提供 了我一個隱遁的好地方。

沒想到會寫一點東西就能被喜愛,這倒是始料非及的。甚至有網友 熱情幫我買暗黑破壞神寄過來,只因為我辛苦寫文章觸動他的心弦 。

我在台灣的時候,那麼痛恨與人接近,連多說幾句話都不耐煩。沒 想到到了日本,我卻會這麼想念的連回台灣的BBS站。

收到包裹的時候,我心裡是很溫暖的。

在荒野探險,可以把白天的鳥氣一起出盡。我很快樂。

或許我會在網路上遇到你?不太可能。你不喜歡在BBS瞎混。 所以,我可以放心的寫點東西,算是散散心裡的淤血。

只是我記得,是我放棄了,這絕對不是你的錯。

芳詠」


「書彥:

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見又回到老家的迴廊。其實這是很熟悉的夢境,我總是在迴廊尋 找母親又逃離她。每次的哭泣都一樣劇烈,醒來覺得精疲力盡。

但是這次,我卻夢見一個陌生的叔叔,來迴廊領我出來。

我記不得他的臉孔,只記得淡淡的ANNA SUI的香氣。

不過,從那天起,困擾我多年的惡夢居然就這樣消逝了。

為了怕惡夢又從恐懼的深淵爬出來,我跑了好幾個地方,終於買到 ANNA SUI。

我相信這熟悉的香味能夠驅除惡夢。的確如此。

搖著黑色的瓶子,裡頭有你的祝福。

我喜歡把那個叔叔想成是你。你的確引我離開孤寂。起碼,你在我 孤寂的歲月裡,為我指出一條比較溫暖的路。

別擔心,雖然我是太平公主,還是有人追求我的。但是,我決定還 記得你的時候,就不折磨別人。這對誰都不公平。

再說,沒有人會像你這麼傻的想溶解我的冰霜。再也沒有人。

你可以安心。你給我的關愛,我已經打包帶走了。這些回憶夠我用 一輩子。

希望有見到你的一天。只怕那時你以兒孫滿堂,我也已經齒牙動搖 。若是有那一天,我希望能夠告訴你…

我花了多少年才徹底忘記你。

這會是個很巨大的工程。

芳詠」


 

她停下打字的手,撿來的雪野貓親暱的蹭著她。

書彥的確溶解了她內心深重的冰霜。離開他才發現,自己受到他多深的影響。以前,她從不管其他生物的死活。有生必有死,這是自然定律,沒什麼好難過的。

現在…她開始注意到無辜的小生命,雪野就是她從雪堆裡救回來的。

她擁著雪野貓,望向難得的晴朗冬天。「雪野,我本來想回台灣開家與眾不同的幼稚園。現在…我卻不想離開寒冷的北海道。或許,我該接受老師的建議,留在日本,印證所學。」

這樣,她就不會情不自禁的跑去打擾書彥安靜的生活。

靜靜的看著緩緩飄落的雪,鵝毛般,落地無聲。

只剩下憶念。

****

「你怎麼確定那是芳詠?」他的聲音顫抖。

「拜託,老師,『曙光女神』有版欸,我網友的網友的網友寄過暗黑破壞神給她過,他還留有有『曙光女神』的地址,真是謝天謝地。」

能見到她嗎?書彥顫抖的接過潦草的地址,內心激動的很厲害。

幾乎沒有耽擱的,他立刻出發。

在飛機上,他怎麼也睡不著。這段旅程像是漫漫無期,他這麼的焦慮,害怕他到來的時候,芳詠又逃走了。

冬天的北海道冷極了,計程車都開著暖氣。他滿心思都是芳詠。下車後,他跌跌撞撞的往前行,左腳追著右腳的。

抵達到芳詠的門前,他的心臟蹦蹦跳,想按電鈴,卻發現門沒上鎖,他悄悄的走進去,慢慢接近穿著棗紅色寬鬆毛衣的女子。她坐在窗台上,倚著冰冷的玻璃窗,正陷入沈思中。

他還看不到那女子的臉,只是那身材氣度,很像她。

宣判的時間到了,他微微的挺挺肩,一步步的走過去。

走向她。窗台冉冉的鵝毛雪繼續,滿地晶瑩的雪光。

多年的企盼讓他的心臟微微抽痛。害怕承受失望的打擊,他只能走向她,一步一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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