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點奇怪這樣的颱風暗眠會有誰來訪,我還是打開了門。這麼大的風雨,就算是鬼魂,也不該在外面冷得發抖。
她的長髮全溼了,一條條的黏在臉上,眼神惡毒怨恨的望著我,兩隻手臂緊緊的抱住自己,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制止瑟瑟的痙攣。
但是她真的盡力了。
「請進。」我讓她進門,渾身的水在破碎的塑膠磚地板上匯集成小沼澤。有水、泥巴,還有一點粉紅色的血水。
將剛泡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她貪婪的捧著,牙齒咯咯作響的喝著滾燙的咖啡,我找了乾毛巾,擦乾了她的臉,「或許妳想洗個澡?」拿了件寬大的罩衫,「我想妳穿得下。」
她茫然的走進沒有浴缸的洗手間,她大約覺得訝異,我連浴室的門都沒有,隨便歪掛著浴帘,但是她還是嘩嘩嘩的沖起澡來,水氣蒸騰,走出來的她渾身嫩粉紅的走出來,像是剛出生的嬰兒。
風雨刮起這個頂樓加蓋的瓦片,嘩啦啦的威脅著,呼嘯的遠去。
我給了她一碗剛煮好的泡麵加蛋,還加了海苔和乾燥紅蘿蔔,吃起來很美味的。雖然我已經吃了快一個月了。趁著她吃麵的時候,我蹲下去察看她的傷口。
從膝蓋一直到足踝,傷口不深,卻邪惡的咧嘴對我笑。用雙氧水消毒的時候,她瑟縮了一下,卻只是用力吞下一口麵。
有點水腫。她的腿壓用力點,就是一個小凹。
「我不認識妳。」在氳氤的麵湯熱氣中,她的眼神朦朧,「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在這裡。」
「沒關係,我們扯平了。我也不認識妳。」我的腦海朦朦朧朧的像是想起了些什麼,「我倒是覺得妳很面善…」
她搖搖頭,放下湯碗。微張著嘴,眼神渙散的望著虛空。
「我應該…不在這裡。對了,我受不了了…我應該淹死了。」她劇烈的發抖,「那個大水圳…水真的好髒…好多泥巴…」
「妳還活著呀,」我回答,她有呼吸,有心跳--激動得頸動脈都一鼓一鼓,「或許只是風雨很大,妳跌倒了。人激動的時候都會有點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妳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歇斯底里!妳知不知道沒米下鍋的滋味?」她壓低聲音,從齒縫發出嘶聲,「妳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喝著自己的咖啡,「我口袋裡只剩下十塊錢,月底有筆非還不可的帳。」
她的眼睛睜大,襯著溼漉漉的頭髮,看起來真的像從水裡打撈起來的女鬼。
「妳怎麼還能坐在這裡?妳怎麼不想死一死算了?」她耙梳著自己頭髮,激動的走來走去,腿上的傷口開始滲血珠,一滴滴的凝聚,「萬一錢還不出來怎麼辦?妳怎麼不去想辦法?」
「現在賣身太晚了,錢又不是想借就借得到。」我仍然喝著我的咖啡,「等颱風停了吧。停了就可以去想辦法了。」
「颱風停了妳也沒有辦法的!」她瘋狂的繞室而行,「我也沒法子的!我什麼都搞砸了,誰都不要我,我完了,我這輩子完了…」她把臉埋進掌心,「若是讓媽媽知道我這個月沒有錢給她…我受不了她的屈辱…」
「死都不怕了,屈辱算什麼。」我仍然悠閒的喝著咖啡,「真的還不出來,就拜託讓我延一延。真的無法延期,就想辦法挖東牆補西牆,想辦法去兼差去賺吧。真的沒有路了,最少還有龍山寺可以站壁。死是很容易的,就是因為太容易了,不妨活著看看,看眼前還有什麼困頓沒嘗過…」
「妳怎麼知道死很容易?」她將臉埋進自己的掌心,「妳怎麼知道?」
我的心裡也掠過一陣迷惑。
「別談這個了。還要一碗麵嗎?」
抬起頭的她很醜,眼淚鼻涕糊了自己一臉,「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只是個陌生人?」
「大家都是出外人…我不幫妳,將來誰幫我呢?」我拍拍她的肩膀。轉過身,突然一片漆黑,她發出恐懼的叫聲。
「別怕!別怕!只是停電而已!」突如其來的黑夜伴隨著狂風暴雨,我卻不覺怎樣。大約一個人年紀越大,經歷越多,越不把這種小小的災難放在心裡。
電一下子又來了,光亮亮的讓我睜不開眼睛。
她呢?
環顧四周,地上的小沼澤不見了。寬大的罩衫軟癱在椅子上。兩個空的咖啡杯孤零零的擱在桌子上。
真奇怪。我總覺得她很面善。
想到頭都痛了,還是想不起來。自從五年前那個颱風夜,我在大水圳跌昏過去以後,就忘記了很多事情。
突然喜歡喝熱咖啡,突然喜歡海苔泡麵加蛋。那次的傷也不重,膝蓋到腳踝的傷疤,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雖然只剩十塊錢,」她自言自語,「我已經買了很多泡麵麵條和三合一咖啡等著呢。明天,我還是有飯吃的。」
她微笑,在風雨飄搖的颱風夜裡,溫暖的水氣染白了她的眼鏡,和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