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顧婆娑 之四

第二天,葉子開始有點咳嗽,西顧一臉冷淡,腳步卻放緩許多,陪她慢慢的走。

中午更是破天荒的去葉子班上接人。以前都是待在樓頂等吃飯的。

雖然不在乎別人的眼光,葉子還是很遵守這時代的任何規則。校規她都能背了,確定沒有遺漏任何一條。雖然她對潛規則的細微處掌握得不太好,但也盡量不去惹人眼。

中午這餐,既不能送去西顧班上,也不好讓西顧來拿,一起去樓頂吃飯似乎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西顧這樣驕傲敏感的小鬼,今天卻跑了來,讓她有點頭疼,但也有點感動。


樓頂水塔下有塊涼蔭地,夏天遮陽,雨天避雨,一年多來,幾乎都是在這兒吃飯的。主動提便當袋的西顧,把小的那個便當遞給葉子,打開自己那個大得驚人的便當,果然有豬腳。

一向默默吃飯的他,突然說,「生病還下什麼廚房?」

咳了兩聲,葉子有些疲倦的說,「又不是病得不能動。」她仔細看了看西顧的神情,「怎麼了?還好嗎?」

西顧僵了一下,突然嘩啦啦的拼命扒飯,豬腳燉得很爛,正是他最喜歡吃的那種。

看他吃得那麼急,葉子皺眉,「吃慢點,慢點…誰跟你搶?」她把自己便當裡的一小塊豬腳也夾給他,從保溫壺裡倒杯熱茶,「別嗆著…豬腳不是什麼好的,別多吃。」

「…那妳還煮?」他含混不清的說,接過了茶。

「你愛吃啊。」

西顧的鼻子很酸,很酸。酸得視線模糊。灌下溫茶,他更西哩嘩啦的把臉都快埋在便當裡,拼命的吃,把那種酸澀一起嚥下去。

這幾天西顧心事重重,話更少了,態度卻溫和很多。

葉子覺得,他一定遇到什麼難處,大概是家裡的事吧?但西顧就是個悶嘴葫蘆,能告訴她打工的真相,就已經是最大尺度了,別想他會去提自己家的事情。

但這不提,也等於提了。

只是她並不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她畢竟只是凡間過客,於世事看得很淡。對西顧好,只是合同的一部份。作為一個雇主,自然要對自己的幫工好,這是一種,這時代早已淡薄的主僕之義。

這時代可以遺忘,但她多世薰陶,倒不能也跟著遺忘。

可西顧跨越合同,吞吞吐吐跟她求援的時候,她訝異了,湧起一股幾乎遺忘的憐憫。

「…能不能,能不能借妳家浴室和洗衣機?」西顧低聲的問,盯著地板。

「怎麼了?」她不覺放柔了聲音。

愛面子,驕傲又自卑的西顧,靜默許久。「我家…斷水斷電了。」聲音不無苦澀,「妳做晚飯的時候我洗澡洗衣服,很快的,不會被妳爸媽知道…」

「他們不會知道的。」葉子咳了兩聲,「好的。」

葉子家的洗衣機放在面積不小的浴室裡,旁邊還有烘乾機。他們家境算是小康,爸媽都是中上階白領。就是那種上面要伺候高端老闆,下面要擺平無數小頭目那種夾心餅乾。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薪水看起來頗豐足,但開銷也很大。房子面積不能太小,夫妻各要養台不錯的車,服飾配件顯品味更要名牌,工作更要拼搏,幾乎是不到九點別想歸家,回家也有大把的公事要處理。

他們實在太忙,也沒富裕到雇人照顧女兒。每個禮拜有專人來打掃,葉子有筆不少的伙食費和零用錢,就是他們最大的努力了。

她倒覺得很好。這樣親恩比較輕,還起來也比較快。

等葉子做好了簡單的三菜一湯,頭髮溼漉漉的西顧,只穿條運動長褲,不大好意思的走出浴室。

赤裸的上半身佈滿傷痕,交錯猙獰。

葉子有些黯然,「我拿我爸的衣服給你吧。」

他搖頭,神情陰沈下來,「不要。」安靜了會兒,語氣僵硬的說,「等洗好烘乾…我有我的衣服。」

葉子沒有勉強,柔聲,「吃飯吧。」

餐桌有一道糖醋排骨。西顧覺得喉頭梗了一個硬塊。他喜歡吃什麼,葉子怎麼都知道。

他埋首嘩啦啦的吃了起來,又快又猛,像是跟食物有仇似的。葉子一面輕咳,一面吃飯。她講究養生,細嚼慢嚥,半碗飯還沒吃完,西顧已經吃了三碗飯和半鍋湯。

吃飽了以後,西顧的神情比較放鬆了,沈默的幫著收拾碗筷,笨拙的放到洗碗機。

「你今天休假啊?」葉子跟他搭話。

「嗯。」

「來我房裡做功課吧。別擔心,我爸媽就算回來也不會來我房裡…」她笑了笑,「我們是各過各的。」

「…嗯。」西顧稍微有點鼻音的回答。

最後西顧也沒能做功課,他趴在小方桌上睡著了,一臉的精疲力盡。

這麼小的孩子。雖然已經十五六,但這時代嬌養孩子,這年紀還在媽媽懷裡撒嬌呢。

她把自己的抱枕拖出來,哄著西顧躺在原木地板上,給他蓋了條薄被。睡著也是皺著眉頭,蜷縮成一團。

撈出洗衣機裡的衣服,送進烘乾機。她邊寫功課邊注意動靜,等烘乾機鳴聲響起,將那堆衣服抱進房間,一件件的摺起來。

「葉子。」西顧不知道幾時醒了。

「嗯?」她低頭繼續摺衣服。

「妳…妳轉世那麼多次,一定有很多孩子吧?」他的聲音有絲軟弱。

葉子的手停了,良久沒有回答。

「其實只有兩個。」她繼續摺衣服。

「三千多年…才兩個?」西顧有些迷惑。

葉子模糊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怎麼解釋。「我是佔借屍還魂的缺,得先償還舊主的親恩…以前女孩子報親恩就是嫁個好人家,然後親恩就轉成夫婦之恩。夫妻恩義是很容易了結的…對方變心就可以。

「三千年…只有一個人耽誤我的修行。我也…替他生了兩個孩子。」

「妳…妳愛他們嗎?」西顧的聲音更軟弱。

「不愛,怎麼會耽誤我一次轉世?浪費我一生呢…」她抱怨,語氣卻是嬌寵的。

「他們爸爸帥不帥?做什麼的?會武功嗎?」

葉子輕輕笑起來,「跟個打爛的豬頭一樣,你說帥嗎?還好孩子隨我,不然女孩子嫁不出去,男孩子娶不到老婆了…他就個富家公子哥,文不成武不就,就喜歡種花…女兒掐他一朵花,他就能跳三尺高…」

她絮絮的說著那一世的家庭生活,瑣瑣碎碎,聲音輕慢,直到西顧呼吸勻稱,睡熟了。

葉子卻沒辦法把心思集中在功課上。

往事如潮。

她以為,已經遺忘,恢復她紅塵過客的雲淡風輕。但所謂遺忘,只是試著想不起來。

淚如泉湧。

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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