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想到,荷花也能怒放如燎火。
沈默靜謐的廣闊湖沼像是被怒火燎原,連朦朧的薄霧都不能稍加安撫,沖天而忿忿的,噴吐著狂烈的紅,完全違背荷花應該有的靜謐風姿。
不可諱言的,阿藍被震懾住了。
領著她進來的巴族太史令低聲解釋,「這些火荷是少主親植…藍大人若喜歡,下官園子裡也有幾株,隨後即贈上。」
阿藍淡淡的點頭,「太史令客氣了,那倒不用。但不知有沒有此處火荷如此憤怒?」
太史令呆了呆,低頭輕語,「…並無此等神韻。」
這個尊貴的病人不太好搞定啊。阿藍想。心緒太過憤怒,幾乎都噴薄到所植植物上了,對病情很不好。
太史令恭敬的請她在門庭稍候,他進去通報。沒一會兒,滿臉尷尬,說少主剛好睡著,先請她到別院滌塵暫歇。
什麼睡著,大約是聽到看醫生就跑了吧。阿藍腹誹。但她沒有生氣,反而更好奇。她是聽說過巴族少主自幼就得了重病,非常虛弱,從不在眾人面前出現。但一直沒有跟醫君或門下求醫。
當然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有人斷定巴族少主早就死了,只是名不正言不順,沒人敢上位而已。但巴族國力極衰,國土望蜀百分之九十不是湖泊就是沼澤,沒什麼值得覬覦的地方,也不怎麼引人注意,只是當作談資而已。
這麼古老的種族,衰退若此。阿藍跟著侍女撐篙到別院去,距離少主所居的杜鵑殿不遠。其實飛一下就到了,但少主宮院附近十五里內宛如銅牆鐵壁,佈置著非常精緻的禁制,走路都有點累,何況飛行。
她的武力低微,乖乖的站在小舟上。
到了別院,侍女放下她──事實上就是個小小的島,只容一院。服侍的是傀儡,竟不留任何活人。
她仔細想了想,應該是巴蛇族民太少,連僕人都消耗不起了。
這個古老的種族,飽受種族衰退之苦。她猜想是為了保持種族純粹,所以太過度近親結婚的緣故。龍蛟蛇等,只要血緣相近都會互相婚配不禁,水族也不排斥。但也許種族延續太久,發展得太精緻繁複,所以重視一點用處也沒有的純血。
說也奇怪,這個古老的種族曾經遷居人間,對人類有很深的情感,五六千年前才又遷回來。只是遷回來以後又特別封閉保守。
阿藍願意親自出診,就是太史令奉上一份大禮:人間望帝祭巴蛇禱文。她愛不釋手,才答應千里迢迢來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結果病人一傢伙跑得無影無蹤。
她沐浴更衣,還吃了一頓鮮美河鮮。但沒任何人來,她漸感無聊。
火荷怒放,她踏波而行,賞著憤怒抑鬱的花朵,分荷拂葉。
只她沒想到,會在湖心看到這樣美麗的人。讓她一時失神,微微一沈溼了鞋。
她對美人早該免疫。她的幾個師姐,都風姿獨具,無論外貌或氣質,各有擅場。或烈如火,或冷如冰,或婉約或狂誕,都不該讓她意外了。
但她還真沒見過有人美得如水。擁有水所有的柔弱和剛強,平靜和瘋狂。
那人穿著淡青長袍,袍角塞在腰帶裡,白得透明的赤足點在水面上,一點點漣漪也不起,專注的看著水面。側面很美…但妖族根本不缺乏美女,像阿藍這樣面目平凡的才叫做特殊。
雖然譬喻古怪,但這如水般人兒的平靜側面,卻宛如憤怒的火荷。
阿藍的一沈,讓湖水蕩漾起來,也引起麗人的注意。麗人反應即快,阿藍反應也不慢,幾乎是同時的,兩人同時舉手,卻都凝住了。
方位、角度,拿捏得分毫不差。阿藍封住所有麗人可能的攻擊,卻也無法做防禦外的任何事情,反之亦然。
僵持片刻,麗人面色稍緩,「醫君六徒藍大人?」聲音清亮,又似少年又似少女。
阿藍凝神想了想,失笑,「見過少主殿下。」
像是證實她的猜測般,麗人微微頷首,杏形的眼睛朝她偏了偏,「醫君門下,果然無凡庸之徒。請。」
語音未歇,人影已經不見。
阿藍在心底吹了聲口哨。好俊功夫。這不是法術,而是單純的身法。但是生什麼病?就她所見所聞,這位少主大人非常健康啊…
她滿腹疑問的回到別院,太史令已經急得團團轉了。
直到現在,她才能好好的看診。
一面把脈,一面聽著御醫嘮嘮叨叨著少主幼年中毒後的諸般療程和藥方,越聽越無言。從頭到尾,這位名為巴翎的少主都面無表情,美麗的臉孔像是個面具。
她開始同情這個倒楣到極點的美麗少主了。
實在她很想說實話。御醫先生,不要再說少主身體虛弱了。他實在健康頑強得很,沒中毒的人讓你白解毒了上百年居然沒怎樣,已經很剽悍了。
但她很怕說了實話結果老御醫引咎自殺。
她咳了兩聲,「這個…我得請少主恕我無禮。可否寬衣?」
結果一票老臣加上宮女侍衛,一起湧上來磕頭哭叫,像是她提議要強暴他們少主一樣。
「都退下吧。」巴翎淡淡的,「諱疾忌醫,請藍大人來作什麼?」
這少主雖然人長得柔弱,卻頗有威嚴。他才說話,所有的人立刻倒退著退出去,一聲也不敢吭。
等人都退出去了,巴翎淡然的看著阿藍,「要寬到什麼程度?」
但阿藍沒忽略他悄悄握拳的舉動。這時候,她開始有些喜歡這個倔強的少主了。「寬到我足以詳細診斷的程度。」她冷靜的說。
他默默的脫掉所有的衣服,不著寸縷。
阿藍仔細診斷之後,向赤裸的巴翎一揖,「少主,請更衣吧。」然後背過身讓他把衣服穿好。
「少主,您的毒早就解了。」背著他,阿藍說。
「我知道,所以藥我都沒喝。」巴翎的聲音很冷淡,「那是什麼緣故?咀咒?」
難怪還可以健康活潑的長大。阿藍想。「也不是。您既沒有中毒也沒有生病…」阿藍斟酌著,「跟您幼年中的毒可能有點關係,最少起催化作用。」
「轉過身來。」巴翎說,即使語氣淡然,還是有絲緊繃,「我想當面聽到宣判。」
阿藍轉過身,看著巴翎。他外表可能柔弱,但內心卻壓抑著怒氣和高傲。
「少主,您這是返祖現象。」她盡量和緩的說,「可能是因為毒藥的刺激,讓你恢復到巴蛇始祖的最初形態…雌雄同體。」
握著一杯熱茶,巴翎的臉孔褪到一絲血色也無,「能恢復嗎?」
可以的話,真不願意讓他失望。
但阿藍還是說了實話,「不可能。就算我師傅來…也不可能。」
巴翎沒有一絲表情,卻捏碎了手裡的茶杯,鮮血淋漓。阿藍默默看了他一會兒,拉過他的手,挑出碎片、上藥。
巴翎沒有半點反應。事實上,他聽過最後的宣判,就不飲不食不寐,服侍他的老臣和從人都快自縊殉主了。
「巴蛇三天不吃不喝哪會死?」被哭得很煩的阿藍無奈,「起碼也要三年。」
但太史令把鼻涕眼淚都塗在她袖子上,說什麼也不讓她離開。
這又不是病,更不是毒,而是遺傳。她能有什麼辦法?
不過她真耐不過這些鼻涕蟲,萬般無奈的去看絕望的少主。她本來就個性孤僻,不太和人來往,更擠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乾扁的胡亂勸慰幾句,她先不耐煩了,「何必這樣?又不是世界末日。何況你不管當男人還是女人都功能良好。」
一直毫無反應的少主,突然迅如疾電朝她咽喉一刺,若不是阿藍和白曇餵招餵得熟練,生生的躲開,就不是肩膀擦破,而是喉嚨開了個洞了。
她不禁置了氣,摸出筷子粗的針,戳向他的眉間。若不是那票巴族老臣太煩,她就乾脆下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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