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五部(四)

如潮水的人群中,我們兩個像是擋路的石頭,不時被推擠著,身不由己的往前走。

「他是誰呢?」女孩喃喃自語,「他是誰呢…真奇怪,我那麼喜歡他,現在我卻想不起來。我好喜歡他啊,每天都聽著他的歌,看他演的電視劇,房間貼滿他的海報…」

像是想起什麼,她從口袋掏出隨身聽,「你聽,他唱的歌…」她很慷慨的分了一個耳機給我,但是我只聽到一片寂靜。

「奇怪,為什麼壞了呢?」她很苦惱,「我好喜歡他…天天都希望可以跟他在一起,甚至和他結婚呢。為什麼我記得你,卻不記得他?」

我默默的被擠著往前走。現在我只希望,那隻魍魎可以被人潮衝散,但是那隻魍魎卻緊緊的跟在後面。


「為什麼呢?為什麼…」她望著我,「是不是我比較喜歡你,所以才想不起他的名字?」

不是的。我在心裡無奈的反駁。每個時代都有偶像,也有為了偶像而死的少年或少女。我覺得,我好像陷入一個龐大而精巧的詭計中,策劃的,是叫做「命運」的詭笑者。

在鬼門開的第二天,誤蹈這些狂熱崇拜者的行列。他們依舊在尋找當初為之殉死的偶像,但是他們再也找不到了,因為死亡的洗禮,他們什麼也想不起來。

原本只是苦悶的青春中投射的虛影,遺忘也是應該的。

人潮開始騷動,因為不知道要去哪裡。我依舊被鎖住聲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在這種狂烈的氣氛中,魍魎陰惻惻的「哇哇」兩聲,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一起盯著我。

「是你吧?事實上,我們在找的,就是你吧?」女孩滿臉夢幻,牢牢的看著我。

我絕望的望著這群狂熱的…鬼。

被推入冷冰冰的水裡,連呼救都不能。迷霧又來了,但是蒙蔽得住大部分的清明,卻沒辦法蒙蔽痛苦的感受。成百成千的鬼魂試圖侵入我的身體裡,那種寒冷到極致的痛苦,像是火燒一樣,他們在我身體裡翻滾、吞噬,互相撕打。

這樣痛、這樣的難受,但是我連昏過去都不能。我看得到月光蒼白的在遙遠的水面,像是一朵蒼白的山茶花,幽藍蕩漾。但是我卻溺水而窒息。

或許是太荒繆太痛苦,我居然想起一道叫做泥鰍鑽豆腐的菜。將活泥鰍和豆腐放在一起蒸煮,因為越來越熱,耐受不住的泥鰍就往豆腐裡鑽。這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草船借箭」。

現在我就是那塊倒楣的豆腐,讓無數的鬼魂穿刺侵蝕,破碎的靈魂更加粉碎。

說不定,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我一直躲在精神病院,就是尋找一個穩定安全的環境。但是今天…今天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出來。

今天可是,可是我媽媽的忌日。姊姊趁著爸爸出門,要我五點半的時候,回去替媽媽上香。

哪怕我瘋到什麼程度,我還是希望可以,可以為母親上一柱香。

「媽媽…」我喊了出來,緊緊跟著我的魍魎突然游開,還沒來得及逃離,已經四分五裂。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一隻有力的大手將我從水裡提了出來。

無數的鬼魂從我的身體裡逃逸出去,在朦朧的眼睛裡看起來,像是鋼青色的煙火。

「姚小哥,你還好吧?」我看到一張蒼老的臉孔,這不是跑去賣大腸麵線的陰差嗎?

我還活著。咳了很久,一陣陣的發虛。被迫再次面對自己的無能,我喘著,並且苦笑。

「喂,饒了你們就很好了,還在這兒裝模作樣?」老陰差吆喝著,「快滾!」

我這才看到,那個女孩還抱著我的腿,長髮覆面。她讓陰差罵得畏縮起來,轉身要離去,又戀戀不捨。

「真的不能在一起嗎?」她沒有轉頭,甜美的聲音不斷顫抖。

「不可以。」默默看著她的長髮也掩飾不住的糜爛傷口,「我得回家。」

她掩著臉消失了。

後來我有回家嗎?其實我不記得。我只記得昏過去的時候,聽到低低的哭泣。那哭泣的聲音…真的很熟悉。從小聽到大,一直都是這樣的聲音。

我問老陰差怎麼知道去救我,他的臉抽搐了一下,「這…當然是有人通風報信。」

會是誰呢?「…怎麼還不投胎去?」難道是因為我吃了她的心臟?我還她,我可以還。

「心裡擱著事情,怎麼走得開。」老陰差發著牢騷,「當人子女的自己保重,別讓父母放不下,那就是盡孝了。」

不知道是魂魄受了重傷,還是因為受寒,我生了場大病。但是再怎麼痛苦,我都沒有流一滴眼淚。

不能讓她,再有什麼掛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