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開出來的診療書說,我病情惡化。
其實也真的是惡化了。被陰鬼這樣穿刺,我癒合的不太好的靈魂,又千創百孔,在發冷發熱之餘,連連暴吼,好幾次短暫的清醒時,發現自己被綁在床上。
但是我沒有流半滴眼淚。
我想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家。但是家人深恨我的畜行,不會讓我回去上香的。懷著絕望的鄉愁,和被鬼蝕傷的靈魂,我只能用淒厲的慘叫抗議,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
但我還是,沒有流半滴眼淚。
在痛苦莫名的瘋狂中,我半昏半醒的夢見那個滿天流星雨的夜晚,和那杯甜美至極的水。我好想喝,好想喝…
上弦月像是一抹傷痕,蒼白的透過雲層看著我。我在昏沈中,看到楊大夫身後有著極大的翅膀,雪白的三對羽翼,將乾淨的水放在窗邊,曬著月亮的幽微光芒。
「喝罷。」他將水湊在我嘴邊,「本來我也很猶豫要不要救你…但是你也奇怪,既然那麼多眾生都屈服在你的魔力下,你的故事是他們的罌粟…為什麼不叫他們救你?」
我喝下了那杯讓月光晒透的水,迷霧被驅散開了,腦海中的清明擴大許多。
「…他們不是我的奴隸。」叫喊過度的聲音嘶啞,「他們跟我什麼關係?只是我的讀者。」
我說過,我性格軟弱。我沒辦法去利用別人…尤其只是幾本破書,和幾個漏洞百出的故事。精神上的潔癖太過,我甚至無法承受他們為我做的任何事情。因為我比誰都知道,我完全不值得尊敬和愛戀這種高貴情緒。
我不知道怎麼還,我也可能永遠還不起。
他幫我解開繩子,我呆呆的望著牆壁上的抓痕。那是我痛苦莫名的時候,拼命在牆上抓爬,將水泥牆壁挖出一條條小小的溝渠。
楊大夫沒有說話,若有所思的望著我。
「你要不要轉院?」他提議,「換個環境。而且,我所在的醫院比較『乾淨』,甚至可以給你某種程度的自由。」他頓了一下,「如果你還真的想繼續寫下去。」
「…讓我想想。」我訝異了。我相信楊大夫並不太喜歡我,就像我不太喜歡他。或許,因為他不會被我的故事入魔,我反而相信他。
那杯月光水讓我的魂魄傷痕漸漸痊癒,雖然是這樣疲憊欲死,但我真的好起來,而且可以坐在電腦前面寫我的故事。
若不是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修到有點神經的散仙硬把「肉芝」血淋淋的塞進我的嘴裡,而其他眾生包括地基主都默許他的行為,我可能還舉棋不定。
不管怎麼嘔吐,我就是不能把那種血腥味吐出來。那是一個小人兒騎著馬,雖然小得只有食指高,但是他卻這樣暴力的逼我吃下去。
就怕我早早的死了,故事來不及寫完。
就算這種「肉芝」可以長生不死又怎麼樣?我真的心灰了。果然,我跟讀者不該混太熟。他們眼中的「對我好」,只是讓我更痛苦。
我又吃了人了。
吐到膽汁和血都跑出來,虛弱的倒在洗手間,我沒有落淚,只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氣。
「喂!」小司從外面走進來,嚇壞了,「你是怎麼了?沒個人扶你嗎?發生啥事了?」他將我拖起來,粗魯的扔在床上,隨便拉了條布在我臉上亂擦。
雖然知道那條是抹布,我也沒糾正他。「…他們逼我吃了肉芝。」
「噁。」他皺緊眉,像是也想吐,「怎麼逼人吃那個?多噁心。」
我笑了。當一個人不能哭的時候,也只能笑了。
「小司,你喜歡我嗎?」我拉著他的手,輕聲的問。
他唬的一聲往後跳,「你幹嘛用那種娘們的語氣和模樣問人?」他拼命的撫著雙臂,「我只喜歡看你的小說,可一點都不喜歡你這個陰陽怪氣的傢伙!」
「那好。」我點頭,「我要轉院,你跟我來吧。」
「我?為什麼是我?」他大嚷大叫,「我有那麼倒楣嗎?我相信別人會更想去吧?為什麼是我啊~」
呵呵,因為你不喜歡我。更不會逼我吃下任何東西,你是個…非常單純的讀者。我是個卑鄙的人。既然我沒有能力對抗這個世界,我需要一個人擋在我前面,而他,不喜歡我。
最後我轉院了。也告別了這邊的眾生讀者,說我不告而別也是正確的,只是臨行前我說了一個故事,讓他們再也不能去找我。
後來我轉院了,當然也又發生了一些故事。有些時候楊大夫會默許我到處亂走,小司是最可憐的,可以化為人形的他,苦著臉跟著我到處亂竄,還得負責保護我這個脆弱而鬼氣森森的人。
當然,我也還在寫作。至於鬼魅,也沒有放棄過將我拖入黑暗中。
我凝望著深淵,而深淵也用綠汪汪的眼睛,凝望著我。
咯咯咯咯。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