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三部 第五章(一)

第五章 始歿

自從遇到我書裡的主角君心之後,我的生活漸漸穩定下來。我不再離開療養院,畢竟要維持平衡就很累了,我需要簡單而規律的生活,醫院是最好的地方。

我的重心還是寫作,不寫作的時候就閱讀,若需要交談,我房間裡大大小小死的活的讀者就夠我聊到沙啞了。

圈在這個監牢,我看似個囚徒,但非常安全。而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動盪不安,當然我不是說戰爭核爆之類的。

雖然無法真正「閱讀」到完整,但我知道,黑暗的末日要來臨了。或許十年後、五年後、明年、明天,或者下一刻。即使是我,也沒辦法「閱讀」完整。


發生過的事情,有時候會強迫讓我閱讀,清晰得像是摸得到。未發生的事情就模糊太多了。

一個災禍的預感懸在前方,我常常注視著註定的毀滅,默然不語。

但很奇怪,我只是安靜的寫著我的故事,卻不特意去寫末日。說不定,我還懷著某種期待。

比較迫切的是,因為長生不老帶來的麻煩。等我四十歲還是這個模樣,編輯已經開始害怕了,即使都幾十年的交情,他不再來探望我,改讓副編來。

過了十年,連副編都開始怕了。

默默的,我要求退休。因為我沒有社會的行為能力,所以出版社用我歷年來的版稅,預付了一筆優渥的住院費,夠我再住個五十年,但我煩惱五十年後我該去哪。

說不定不會有五十年的安定。我決定不去想這個。

事實證明,這樣的想法非常睿智。的確如此。

***

其實我不能確切的想起那段發生的事情。或許是一切都太混亂,太多死亡和眼淚,我一直努力維持的平衡崩潰了。說不定,我還在劇烈的震災中死亡,說不定。

距離我遇到君心後三十餘年,發生了一起世界性的災難。這災難是全球性的,海嘯和強烈的地震,據說全球失去了10%土地,幾億的眾生和人類。

但災難來臨的時候,我卻反常的沒有什麼記憶。

等我清醒過來,發現我埋在瓦礫堆中。眾生讀者發出來的囂鬧紛亂,通通消失了,死寂般的安靜。

我無助的躺了一天,腦筋一片空白。等日落月升,我才想起自己的名字。

「小司?」我困惑的喊著他,眼淚突然衝進我的眼眶,本來有些莫名其妙,但經過喚名,我突然知道了他的結局,和我的眾生讀者的結局。

為了保住這個殘破的世界,許許多多死的活的生靈,甘願的奉獻自己沈睡在大地之下。我的讀者們,包括小司,為了讓我還可以活下去,還可以繼續寫,他們將自己獻祭了。

用重大的犧牲,阻止了末日,留下一個斷垣殘壁似的世界。

我連呼吸都不敢用力,不敢去想任何人的名字。我害怕閱讀到任何人不幸的結局。

等我費力的將自己挖出來時,我有些暈眩。整個中都,成了一個巨大的廢墟。

除了我以外,似乎沒有其他人。

龐大而孤寂的寂寞壓迫而至。倖存似乎是種嘲笑、是種酷刑。

我在空無一人的廢墟裡獨行。

我所在的療養院距離市區有段距離。原本平整的六線大道柏油扭曲翻起,像是斷裂的彩帶。

說不定市區還有人煙。我抱著微弱的希望步行,直到我找到一輛翻覆在路邊的腳踏車。我猜想他的主人用不著了…他的屍體已經腐敗,根據經驗,起碼一個禮拜以上。

我放鬆自己,不再去努力維持平衡。這個時候我不想要清明的神智,瘋狂的渾沌起碼可以阻止我去閱讀任何人的名字。

什麼時候都行,就不要這個時候。無用的天賦,只會壓垮現在的我。

我將心力轉到腳踏車身上,像個強迫症患者只能注意著踏板的起落。幸好一路都是下坡路,因為我起碼有三四十年沒騎腳踏車了。

一路上都是死屍,但我視若無睹。長長的車陣撞成一堆又一堆的廢鐵,我連看都沒多看一眼。

因為在這樣死寂般安靜中,我沒聽到任何生命的聲音。所以,我不用去看,也不用去想。我只專注著踏板的規律,小心避開障礙。

我用瘋子才有的冷然隔絕深刻的心靈傷害,不然我滿是縫隙的靈魂恐怕早就受不了這種殘酷的悲慘。

麻木的、機械似的往市區去。等我抵達已經疲憊不堪,既餓又渴。市區意外的沒有遭受到太沈重的破壞,最少比我想像的好得多了。

但依舊一個人也沒有。唔,不算七橫八豎的死屍的話。

便利商店早就沒有電力供應了,但我還是用磚塊打破了玻璃,盡量找齊了食物和飲水。我還在後面的員工休息室找到了背包。

我在這個荒寂的城市亂逛,直到日暮。太陽在玻璃帷幕閃爍著最後的金黃燦爛,這個時候,我允許自己哭出來。

若我是最後一人,要埋葬一整個城市的屍體,不知道要多久。

但我發現,這個問題很快就獲得解決。當然,新的問題也隨之浮現。

入夜後,我發現了兩件事。

第一,我無須埋葬任何屍體。因為有「人」會清理。

第二,這些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人」,聽不懂故事。

更糟糕的是,他們對活人的興趣,似乎遠高於腐敗的屍體。

我瞪著搖搖晃晃,露出獠牙,腐敗得非常均勻的活死人,心裡暗暗喊了聲糟糕。當我取得清明的理智,我就回想起我自己寫的故事。

這是一種近年的流行,各國發狂似的研究「病毒零」,希望研發出強壯而便宜的士兵或員工。換句話說,就是想要操控殭尸。

這巨大的災變毀滅了許多人的生命,大約也毀滅了實驗室之類的機構。這狡猾的病毒偷偷溜出來,反過來吞噬倖存者。

也算是某種形式的自食惡果吧?

當我發現,他們沒有足夠的靈智可以聽我說故事時,我產生一種極度荒謬而好笑的感覺。

小司和讀者希望我活下來,是因為不捨我的故事。但現在,我卻要被聽不懂故事的軍事副產品宰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喃喃著,嗤笑出來。

我皺緊眉,看著越來越小的包圍圈,我應該是附近唯一的活人,看看這數量龐大宛如蝗蟲的殭尸。

喊救命有用嗎?我想大概沒啥用,反而浪費力氣。

打不過,就加入他們?如果我也感染病毒大概可以逃過一劫。既然我被埋在瓦礫堆都可以復活,感染病毒大約也還行。但首先不被吃個支離粉碎。問題是,這很難。

不知道為什麼,殭尸沒有撲上來,反而謹慎的、小心的圍攏包圍圈。

似乎有種類似恐懼和不解的情緒,降臨到他們之間。

…因為我是身有鬼氣的活人,清明的瘋子。我代表異類不能了解的秩序和反秩序。沒有足夠的靈智理解故事內容,卻有十足的眾生本能。

我開始背九九乘法表,他們停下來。因為我靠著牆,所以是半徑五公尺的半圓將我困住,但他們也恐懼的被理智和秩序困住。

就這麼對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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