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十一

初二回娘家兼回門,毫不意外的鬧騰。

讓她真正意外的是,在家裡總是陰風慘慘的三郎,在外面就多了幾分活氣。騎在馬上英挺異常,如描如畫的臉孔滿是肅穆,看起來很難親近,但起碼不會把人嚇跑。

待在馮家對他真的沒什麼好。芷荇默默想著。

但是…也沒有任何正當理由讓他離開馮家。父母在不分家,孝這個字壓下來如千斤之重。他已經走上仕途,是皇帝近臣,身在京城,更沒有理由別居。

是困局也。

她臨出門時已經跟三郎提過娘家大約會有怎樣的鬧笑話,三郎只是默默點頭。倒沒想到他能應對得那麼好…想來也是,身為皇帝近臣這麼多年,如果一直都是那樣活死人樣,幾錐子扎不出聲音,早就塌台了。


他淡然而頗有分寸的與諂媚如哈巴狗的岳父應對,也閒然的應付姊夫們的明嘲暗諷,還行有餘力的噎回去,讓她放心了些,和小繼母說了會兒私房話。

嫁出去最不放心的不是和她有血緣的父親姊妹,反而是這個心腸太軟,大她沒多少的小繼母。

小繼母是有些疲憊,但還不到心力交瘁的地步。可看到幼弟,那些疲憊也消失了,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樣子。

「別儘掛念我,這院子我還是最年輕樣貌最好的…」小繼母自嘲,「你爹還希罕著呢。再說我給他生了兒子。要說哭,我總比那些老姨娘哭起來好看些,底氣更足。」

這家子是亂,但亂中有序。這繼女是個大度的,進門讓她扶持著學著玩心眼理家,她又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不敢說學全,倒也還有個模樣。

「倒是妳…怎麼樣?」小繼母扯著芷荇擔憂起來,「姑爺看起來是個冷人…妳可…可還好?」

冷人?三郎在外溫度可高到破表了…跟在家裡比起來。

「三爺看著冷,待我是極好的。」芷荇含蓄的說。

小繼母點了點頭,欲言又止,拉著她的手,又不知道要說什麼。皇上和馮三郎的曖昧風流人盡皆知,四姑娘能有什麼好的?這簡直是進門守活寡去了。她想安慰又不知道從何安慰起,紅著眼圈兒,只強忍著。

芷荇也很難解釋。她對小繼母的尊敬是禮法上,心底反而憐憫居多。這個雞飛狗跳的家就夠小繼母頭疼了,何必拿更複雜的夫家給她煩心。

所以她巧妙的轉了話題,殷殷囑咐別把幼弟慣壞了,特別防著她那個糊塗爹,畢竟幼弟才是小繼母唯一的倚靠。

小繼母頻頻拭淚,乖乖的點頭。

…有的時候芷荇有種錯覺,她才是長輩,小繼母是聽話的小女孩子。她還有母族舅舅幫著鬧一鬧,小繼母只是富戶庶女,身分差一大截,哪敢出個聲氣?

「真有什麼事,太太不要客氣,差人來遞話給我。」芷荇鄭重叮嚀,「再怎麼說,我只有這麼個弟弟。將來我還得倚仗他大了給我撐腰,不然我娘家就沒人了。」

小繼母淚如雨下,扯著她嗚咽。

原本想勸,芷荇還是任她哭了,也不去跟她講什麼新年裡不吉利。還有什麼比嫁給她老爹當填房更不吉利?不差這點兒了。

再說,不朝她哭,叫小繼母跟誰哭去?讓她鬆散些也好,悶出點毛病就不好了。

用過午膳,他們就走了。畢竟她老爹的臉色太難看,可見所求未遂--她早料到會有這招了。芷荇嫁誰他才不在乎,能讓他升官就行了。有個皇帝近臣的女婿,理所當然能得償所願才是…誰知道不軟不硬的碰了無數釘子。

芷荇也不耐煩和那些姨娘和庶姊妹唇槍舌戰…也就他爹這極品智障會沒腦袋到讓姨娘上桌,全無禮法,萬年不升官真是一點都不虧。

出了許家沒多久,三郎趨馬過來,隔著車簾遲疑著,「娘子,能跟我去祭姨娘麼?」

車簾一掀,芷荇滿臉古怪的瞅著他。三郎卻別開眼,雪白的頸子和玉顏在陽光下也還有種滄桑的淒涼,「…今日是姨娘冥誕。」

忌日不能光明正大的祭拜,也就只能挑這個日子嗎?

想了一下,芷荇很乾脆,「好。」

馮家祖墳就在京郊,也並不很遠。只是佔了個小山頭,她倒是把吉祥如意和下人留在山腳下了,只和三郎並肩上山。

山路有點陡,三郎卻默默的牽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提著謝籃。

大過年的,也不會有人刻意來觸自己楣頭,所以路上沒有半個行人。

馮姨娘的墳不大,卻打理得很乾淨。可見是有人常常來整理。三郎上了香燭,拉著芷荇跪下,「姨娘、嬤嬤,三郎娶親了,帶新婦來拜見。」

芷荇隨著三郎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這才一張張慢慢的燒了紙錢。

原本有點生氣的瞳孔,又一點一點的暗下去。

「對不住。」他輕聲說。大過年的,卻沒跟娘子先打聲招呼。

「這是應該的,有什麼對不住?」芷荇倒是泰然自若。如果三郎不把救他一命的恩人當回事兒,涼薄勢利,她才是想哭的那一個。

化了一張紙,三郎黯淡苦澀的說,「姨娘…本意不是想救我。她想死…但又怕牽累家人。所以…趁機攬了事兒。」望著火光,他又化了一張,「但她終究救了我。」

馮姨娘是同宗,論輩分是馮大老爺的遠房堂妹。但她們家是莊戶人家,不是很富裕,但豐衣足食,她的性子有點暴躁潑辣,但在莊戶人家眼中,這是掌得起家的媳婦兒,並不是什麼壞事。

原本她很可能就嫁給一個農夫,然後生兒育女,可能跟家裡漢子吵架時會舉起桿麵棍,兒女不聽話拿起掃把就抽,但也是潑辣爽利的一輩子。

但是她被當時還是族長、身兼二品大員的馮大老爺看上了。她老爹不糊塗,婉拒了。可當天她們的水渠就被斷了。

白丁的莊戶人家,怎麼扛得住二品大官的族長?

於是那個俏麗潑辣的小姑娘,這就麼被青布小轎的抬進馮府,成了馮姨娘。

「我傷好了,想盡辦法去偷偷見了癱了的姨娘。」他的聲音很淡,淡得虛無,「但姨娘潑了我一臉茶水,讓嬤嬤把我趕出去。說她恨透了馮家所有人,特別不想看到我。」

「…姨娘是在維護你。」芷荇感傷起來,「名為庶母,事實上她就是你父親的妾室,你那時也已經不是小孩子…」

「妳比我聰明多了。」三郎笑了一下,但除了孤寂,還是孤寂。「那時我不懂,懂的時候…」聲音越發縹緲,「來不及了…」

其實他還真的想不起來馮姨娘長什麼樣子。只記得她豎起眉來的潑辣。只有她跟前的陳嬤嬤偶爾會來看他,偷偷送吃食衣物,也沒有好聲氣。

那時他被鎖起來看管,陳嬤嬤來罵他害了他家姑娘,為他們姑娘不值,救了個連秀才都考不上的紈褲。

考上秀才,陳嬤嬤還是罵他沒什麼了不起,有本事就去考個舉人。考到了舉人,陳嬤嬤還是罵他,然後他中了探花,被點了知事郎。

秋末姨娘過世那日,陳嬤嬤來找他,給了他一個匣子,第一次對他溫和的笑,摸了摸他的頭,回去就撞柱殉主了。

那個匣子,滿滿的,滿滿的都是荷包帕子扇套劍穗等等瑣碎。一針一線都是往好兆頭走。

那七年。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慢慢的,慢慢的被掐死。誰也不關心他,只有厭惡,只有冤屈。

但是這個匣子…這些針線。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才真的斷氣了。

「所以那一位…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淒涼的寒風捲起,夾著一點雪霧,讓眼神黯淡如死的三郎看起來更哀頹淒艷,不似世間人,「他肯給姨娘死後哀榮,我什麼都無所謂。」

這還是跟他成親以來,三郎說話說最多的一次。芷荇感慨,總算是,把她當內人看,願意交心了。心底真是絲絲的疼,這苦難的三郎,可憐的。

…只是為啥交心是在墳山啊?!黃昏的墳山比烏漆抹黑的時候恐怖啊喂!

她收拾著謝籃,沒好氣的牽住三郎的手,「那也不代表可以任那一位耍你,拿些根本沒有的事情,把你的名聲抹得更黑。」

三郎僵住了。

芷荇拉著他走,心底暗暗咒罵。太祖奶奶說得沒錯,慕容家專出狼心狗肺,沒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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