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十二

越接近馮府,和芷荇同乘馬車的三郎,眼中的生氣一點一滴的消失,話越來越少,情緒也慢慢的低落下去。

等他們一行人進了馮家側門,他的內在又死絕了。

挺直著背,他走在前,芷荇隨在後。回門是大事,要回秉父母才是。但不知道是他們回來得太晚,還是有什麼其他緣故,丫頭進去稟報,他們卻連門都沒能進。只說老爺太太都乏了,在門外磕個頭便罷。

在雪地裡磕頭?

三郎默默的脫披風想給芷荇墊著,卻被她按住手,搶著跪下。三郎也默默的跟著跪下,在飄雪不斷的門首磕了三個頭。

虛虛的握著芷荇的手,沈默的返回修身苑。


芷荇留意著沿路的下人,無不退的遠遠的,低下頭。掩不住的輕蔑害怕和厭惡,尤其是有幾分姿色的丫頭,恨不得把自己躲進牆根。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蕙嫂子眼淚汪汪的迎上來,對著如意比劃,又對芷荇磕頭。

如意差點也跟著哭出來,「…姑娘,大廚房不給份例…」

連飯都不給吃了?

「蕙嫂子,哪是妳的不是,別跪了。」芷荇笑笑,「丫頭嬤嬤的飯菜,大廚房給了嗎?」

蕙嫂子點了點頭,羞愧的縮了肩。

「妳快去吃飽了…如意和吉祥也去。」芷荇安慰著,「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兒。這幾天雞鴨魚肉的,我也膩了。不如吃點簡單的…給我和三爺做兩碗麵疙瘩就好。」

進了暖閣,居然還是冷。他們一出門,管炭火的嬤嬤就當沒自己的事了。她喊了人,一撥一動,表情很為難,但也沒人出聲。

她還是先弄了暖爐讓三郎抱著,幫他換了被雪打溼的鞋襪,無視那些怠惰的奴僕,總之,動作再慢,還是得把炕燒好,把屋子弄暖了。

吉祥如意匆忙的端了兩碗清湯麵疙瘩進來,滴了幾滴香油,還有個蛋和一點點提味的蔥。看那些管炭火的還在慢吞吞的蹭,乾脆接手過來,怕凍著了姑爺和姑娘。

「花名冊在妳那兒吧?」三郎喝了口湯,幽幽的問。

「咱們院子的是在我那兒。」芷荇放下湯碗回答。

「該打該賣,這院子妳作主。」三郎的聲音更幽冷,還在磨磨蹭蹭的炭火嬤嬤動作突然快了起來,怎麼挑都挑不來的炭也火速送進來了。

三郎吃著麵疙瘩,很仔細,很慢。像是最後一頓,最後連湯都喝完。跟他成親這段時間雖然不長,芷荇已經知道三郎很不喜歡剩下食物,怕他吃撐了,都會仔細算剛好吃得完的量。

但他此時情緒史無前例的低落…已經覺得有鬼火在飄了。吉祥和如意來收炕桌,抖得湯碗磕磕響。

等只剩下他和芷荇,他才淡淡的開口,有些僵硬的,「娘,知道我今天去祭拜姨娘了。」

「…越過太太,姨娘先有了誥命,難免…有點情緒。」芷荇不好說婆母不是,再怎麼怨恨糾葛,誰也不想聽自己的親人被說長道短。

三郎微微彎起嘴角,充滿了冷漠的譏諷,「她推我去死沒死成,就這樣兒了。只要提一句姨娘…我沒飯吃,她去砸姨娘的屋子。」

他心裡的怨,比想像的還深。內心的傷痕,比她以為的還重。

三郎霍然站起,突然抓過芷荇打橫抱起,把她嚇了一大跳,「三爺?!」

他卻一言不發的抱著芷荇往臥室走,踹門之餘,還不耐的撕了擋路的門簾,將芷荇扔在錦被,沈重的壓在她身上,雙手撐在她的頭側,冷冰冰的眼珠直直的看著她的眼睛,像是試圖把她看穿過去。

芷荇想別開頭,卻被他強扭回來,終於火氣被激發出來,「三爺拜託你有話直說!我又沒有他心通,我怎麼…」

三郎卻把她撐在胸膛的手抓著,放在自己的咽喉,他的手包著芷荇的手,越握越緊。

芷荇終於爆炸了。她俐落的從自己的髮上拔下金釵,抵著自己的一鼓一鼓的頸脈。

他慢慢的鬆了手,將芷荇的金釵拿下來,拋出帳外。癱軟下來,將臉埋在芷荇的頸窩。

「…笨蛋。」芷荇的怒火越來越高漲,「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你以為我會傷害你?你當我是什麼?我是你的妻!你今天沒看夠?你還以為我有娘家?我有退路?你懂不懂什麼叫做破釜沈舟?莫非探花郎不懂這個故典?…」

三郎吻了她,貼著唇一遍遍的輕聲說對不住,然後她嚐到鹹味。

皇帝近臣的知事郎,熱淚如傾,哭得像個孩子。

往事如潮。想起娘親的苦楚和心灰,沒有童年歡笑,難以稱為家的家。她的眼淚也漸漸浮上來,抱著三郎的背痛哭起來。

以前她都告訴自己要堅強,要讓娘放心,要頂得起傅氏嫡傳的傲骨,所以再怎麼難也沒掉過一滴淚。

她是沒有挨過棍子,但她明白三郎那種沁骨的心痛。至親剁下來的刀,比凌遲還淒慘百倍。

這次就比較不像冥婚了,最少三郎溫柔很多。雖然還是有點笨手笨腳的,力氣使得大了些,但總算離蹂躪有點距離了。

…只是次數有點多,時間有點長,她一整夜幾乎沒啥闔眼,都懷疑自己的腰會斷掉。

但天亮時,她朦朦朧朧的覺得三郎摟著她,結果她眼皮才睜開,立刻有人翻過身去面牆,把臉埋在被裡。

…到底誰才是新婦啊喂!

她起身坐了一會兒,有種殘花敗柳的枯萎感。但還是披了外裳去找套乾淨的單衣褻褲,在屏風後換了…然後對著一堆七零八落的布條發愁。怎麼跟吉祥如意這兩個未出閣的小丫頭解釋呢…?

埋在棉被裡的三郎清了清嗓子,咳嗽一聲。

她肩一頹,有些無奈的笑…或許還摻雜了一點寵溺。愛亂扔衣服吧?現在光溜溜的看你怎麼起床。

但她還是翻出整套行頭,服侍一大早就面帶霞暈的夫君穿衣。只是穿到外袍,他搖了搖頭,「我要進宮賀歲。」

…大年初三賀歲?

不過她也沒多問。反正慕容皇家就是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可憐的三郎,大過年的還得去被皇帝整。

早上還是沒有份例,但是她親點的人總不是笨的,雖說新春歇市禁屠,但從角門出去左鄰右舍想辦法買點應付早飯還是行的。

只是有點氣悶。她一夜春宵憔悴得像霉乾菜,為什麼相對喝粥的三郎卻容光煥發精神奕奕?明明他才是使力氣的那一個。

…莫非,這就是誌異記上面說得啥採捕?她實在不想往怪談冥婚之類想去了。

三郎還是不讓送,只是台詞變了。他湊在芷荇耳邊,「仔細妳的腰…再睡會兒。」然後一笑而出。

這次吉祥和如意淡定多了…畢竟不是第一次看姑娘朝門柱刨木片兒。還是商量著年後找哪個漆匠妥當要緊。

但睡回籠覺的芷荇將近午時就被吵醒了。

那個皇帝不知道抽哪根筋,張揚的送了一桌酒席到修身苑,指名給知事郎夫人許氏,還不讓跪恩。

來送酒席的公公滿面笑容的對馮家老爺說,「聽說知事郎夫妻在家連口飯都吃不上,皇上聖口親言管飯。這可是天大的恩典,恭喜馮老爺子了。」

她那嚴肅又高傲的公爹,那臉色…比春天還瞬息萬變。

芷荇恭敬的朝皇宮福禮謝賞,要給公公偷塞些孝敬卻被堅決的推辭了。公公和藹的輕聲對她說,「馮夫人,這一日三餐的,知事郎大人俸祿無多,可別這麼糟蹋。」他聲音壓得更低,「讓皇上知道老奴向知事郎伸手,爪子不要了這是?」

公公的聲音雖低,但在一室寂靜中卻人人聽得分明。那神色…如煙花般燦爛,又白又紅又青又黃的。

芷荇死死揪著帕子,恭敬的送走了公公,然後順勢跟公爹婆母道乏,就「奉旨」回去吃飯了。

但她回去不是先坐到飯桌,而是奔進臥室,鑽進被子裡搥床狂笑,笑到泛淚花,笑到自己覺得不會失態了,才揉著肚子出來吃飯。

這麼一大桌酒席哪裡吃得完?但她剩下的都賞給吉祥如意和蕙嫂子,再有多的,吩咐兩丫頭去施捨給外面的乞兒,讓那些乞兒領些皇家恩典,還得了不少吉祥話和給皇帝歌功頌德的蓮花落…比給馮家人吃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