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四十三

在吉祥還未預知早被賊惦記的此時,如意完全不負她的缺心眼,擠眉弄眼的打趣。

吉祥冷眼瞅她,把穆大人剛送來信扔給她看。如意不好意思又興奮的展信…越看臉越垮。

穆大人慎重其事的寫信來說,昨天他吃了個紅燒肘子,還嫌不道地,附了一張非常詳盡的食譜。

如意啞口片刻,「…都這樣?」

吉祥考慮了一下,「前天信裡他嫌稀飯太稠。」

「………」

吉祥搖搖頭,就跟如意說了,話本子不要看太多,滿腦子亂七八糟,淨想些有的沒有的。再說了,真有什麼才子佳人,那也是千金小姐的事情,跟她們這些奴籍的小丫頭有個屁關係?


高枝頭?嗤。插幾根野雞毛就當自己是鳳凰啦?她在姑娘娘家還沒看夠那些姨娘嘴臉?自以為洋洋得意,事實上可悲又可笑。不是姑娘掌得住,不知要死多少。她又不蠢,自找火坑跳?

穆大人可是皇帝身邊一等一的侍衛首腦,堂堂四品官。她也就長得還有個人模樣,但誰家沒個美貌丫頭啊?如意都比她強一線。穆大人腦袋又不是挨驢踢了,瞧上她?

官家人規矩最多,連妾都要身家清白的,家生子還勉勉強強當個通房。她又不會唱曲跳舞的,姑爺也不興送美人升官發財。再說吧,姑娘是個仁義的。她盡忠,姑娘就不會虧待她,總會把她嫁給好人家當正頭娘子。

雖然還是參不透這個吃飽沒事幹的穆大人寫信給她到底有什麼企圖,但看他寫來寫去就是日常瑣事,捎來的都是扯了口子磨毛邊的舊衣服讓她縫補。反正她打死不回信,衣服該補就補,看不過眼就裁新的。就當替姑爺和氣和氣同僚關係吧。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芷荇默默的想。吉祥這丫頭就是太鬼太明白,萬事想得太周全,算起帳真是霹啦啪啦乾脆無比。卻不知道凡事都有個情理之外,更有那種忒愛潤物細無聲的可怕人物。

那幾封信後,芷荇已經揪著穆大人講明白了。窈窕淑女君子好毬,可以。發乎情止乎禮,那行。但吉祥不點頭,一切沒門。

穆大人垂下眼簾,倒是笑得一派溫文有禮,「夫人放心。有道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白二十有六尚未娶親,就是不願屈就。」

芷荇一笑,沒再追究。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各人有各人的魔障。但誰是誰的魔障…塵埃落定後,可就難講了。

最少對她家吉祥,是挺有信心的。

***

時日漸漸推進,眼見要進臘月了。

雖說皇帝終於從翰林院挑了幾個冷眼察看已久的編修進了御書房參贊,三郎反而更忙了些。從案牘脫手,他卻更常被派出去「不務正業」。芷荇不大問他外事,一來是她對慕容皇家沒半點好感,誰耐煩管。二來是不想三郎為難。

多大點事,猜也猜得到。不外乎是商途綠林一明一暗兩大情報路子打通了,正在收服內外百官,磨刀霍霍向外戚罷了。

但忙得連藥膳都是芷荇追著餵的三郎,很嚴肅的要求,臘月初一這天,就算有天大的事情,芷荇也得在家等他。

「我午時就回來,不管是什麼事情,都推了。」三郎攔著不讓送,出門前還殷殷囑咐。

芷荇不明究底的點點頭,「你把這口湯喝了,說什麼都行。」

三郎笑笑的喝下小半盅的藥膳湯,冒著濛濛細雪出門了。

臘月初一休朝,但御書房是不休息的。皇上一大早就有點懨懨的,脾氣特別不好,把幾個新晉的編修嚇得戰戰兢兢,只有三郎能夠冷靜的噎回去,皇上無精打采的摸摸他的小臉蛋求安慰,三郎毫不留情的抽出帕子仔細的擦乾淨。

編修們見怪不怪的低頭辦事。不得不說,這還真有點讓人失望…傳得沸沸揚揚的皇家風流韻事,居然就這點程度。連出門說嘴都不好意思。

「你下午到底有什麼事啊?」皇上還是懨懨的。晨起他就和皇后大吵一架,心情正悶呢。

「啟稟皇上,私事。」三郎將事情都交代了,冷著臉回答。

其實吧,離了馮家,十來年的重擔驟去,他終於有笑的心情。但別人可以笑,他可不行。有回隨皇上赴明月宴,他不慎笑了一笑,差點被強塞了兩個妾,後來還有馮知事郎「一笑誤終生」的倒楣名聲,不少名門淑媛害相思得病倒。

坦白說,他很反感。拖到二十幾歲才讓皇上半開玩笑的指了婚…之前那些女人幹什麼去了?

他承認,說好聽是心細如髮,說難聽就是萬年記仇。反正對那些不相干的人也沒什麼好笑的,他不如笑得好看點給他家荇兒看。

所以他真不是想給皇后臉色看,只是習慣的冷臉罷了。再說了,皇上明令,御書房範圍內無詔不可擅入,入者立斬。皇后這麼大張旗鼓的擺鳳駕到御書房,被攔下是應該的。他原想著不要讓帝后關係太僵,既然碰上了,自然是該勸誡拖延一下,最少也拖到皇上獲報吧?

他婉轉言說,但皇后正眼都不看他,只淡淡的說,「掌嘴。」

於是他被皇后身邊的大太監抽了一個耳光。這耳光他不能避不能還手,半邊如雪的臉頰五指留痕,嘴角滲出一絲血。

阻攔的暗衛雖然沒有動作,目光卻殺氣噴薄了。雖說皇上才是暗衛的主子,效忠的對象,但馮知事郎一直都是皇帝的心腹,日日與他們操練武藝,雖非暗衛一員,卻是同袍兄弟。

今日卻被不守宮規的婦人所辱。管他是誰,膽敢越雷池一步,照斬不誤…皇后也不例外!

皇后看了一眼大太監,大太監立刻吆喝,「大膽奴才!還不讓開?竟敢阻擋鳳駕,想滿門抄斬麼…」

「朕倒沒那麼狠心滿門抄斬。」皇上踱了過來,語氣淡淡的,「誰該死死誰就行了。」

他俐落的拔了暗衛的劍,神情淡漠的一揮而過,大太監已然梟首,滿腔的血若泉湧噴濺,官女太監尖叫此起彼落,連皇后都臉色大變,一個踉蹌,卻又倔強的勉力站穩。

「皇上,為了一個佞臣…」

皇帝冷笑的打斷皇后,「梓童,別扯遠了。妳也是世家千金琴棋書畫的,不至於不識字吧?」他指了指院口的石碑,「無詔入御書房立斬。」他笑得更冷,「朕也想人後教妻,可惜梓童不給我這個機會。」

他抓起大太監猶然眼睛大睜的首級,扔給看守院口的暗衛,「吊在院口示眾,屍體扔出去餵狗。你們真太不像樣了!膽敢在此呼喝喧譁,任憑是誰,都該一刀斬了!之後自去領三十軍棍!」

轉頭又罵三郎,「看你夙昔硬骨,今日卻忒沒氣性!堂堂朝廷重臣,竟讓個後宮婦人屈辱!還不回去反省!」

三郎冷漠的躬身行禮,轉身就走了。

其實他明白,皇上罵他是維護他。他也明白,皇后硬闖御書房是一種試探--後宮唯有她有皇子,占盡了嫡長。她不滿足於統領後宮,想要更多權勢。

他都明白。

但他還是覺得被深深的羞辱了。尤其是這一天,特別重要的一天。原本他那麼歡喜,百忙中硬擠出這下午的休假,計畫得完美無瑕,卻被羞辱得支離破碎。

怒火中燒,許多過往陰暗痛苦的回憶如湖底淤泥揚起,第一次他甩掉身後的隨從,快馬加鞭的回了留園。

原本笑著迎上來的芷荇轉驚愕,「…這是怎麼了?」

三郎扭頭不願讓她碰,忿忿的回房。

芷荇追進去,本來還很有耐性的溫柔詢問,三郎卻只顧生悶氣,理也不理,芷荇終於也被惹毛了,「好哇!如今官威重了,脾氣見長啊!不說話誰知道?吭聲啊!是不是那個狗皇帝揮了狗爪子?」

三郎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發這場脾氣真是既任性也沒道理。「…我攔了皇后不給進御書房。」

「皇后是吧。」芷荇摘了牆上懸著一把短劍,「我這就去宰了她。」說著就往外走。

…荇兒可是說一不二的主!

三郎大驚的拽住她,「別鬧!」

「誰鬧了?」芷荇殺氣沖天的掰開他的手。

他趕緊抱住芷荇,「我鬧,是我鬧了!」

芷荇掙扎,「你不鬧,我鬧心!我的男人是誰都能隨便遞爪子的?我還以為只有慕容家一窩子狗賊,哪知道娶的媳婦兒更是狐假虎威的破爛貨!早早了帳了,省得禍害完我男人又禍害了蒼生百姓!」

三郎苦笑著又哄又勸,心裡的委屈和怒火反而慢慢平息。只是喉頭哽著,其實,他受過的委屈和痛苦比這巴掌更多更深沈。

他不敢細想為什麼會對著芷荇無理取鬧。或許是因為,也只有她會焦急,會心疼發火,會衝動的想去為他出口氣。

「是我不該,我不該。」他低頭了,「我不該對妳亂撒氣,我不對。」

芷荇靜了下來。其實吧,她是耍了點心機。用膝蓋想也知道她不可能去宰了皇后…但三郎難得發火,但這火卻是委屈的。他們這種強硬一輩子的人,不是真的堅強,而是除了自己,誰也不會護著寵著。

別人可以不知道,她怎麼能夠不明白。

「…就容她多活幾年。我先拿藥給你擦擦吧。」她低聲。

三郎不太放心的鬆手,她拿了個白瓷瓶兒,挑了藥膏,細細的抹,火辣辣的疼緩和了,涼絲絲的。

「下午,你要帶我去哪?」芷荇柔聲問。

沈默了一會兒,「本來想帶妳去看鬥雞,蹴踘。」三郎無奈的笑了笑,「聽起來…很沒出息對吧?但那是我…曾經非常快樂的少年時光。」

以前不敢回想,越想越痛,越想越窒息。曾經有多美好,之後就完全是地獄。

現在卻覺得可以回想了,甚至希望荇兒認識的是那個歡快笑聲不斷的他,而不是這樣…傷痕累累、陰晴不定的自己。

芷荇困惑了一會兒,不明白為什麼特特的要在這一天…靈光一閃,啊。

今天是臘月初一。他們去年的這一天,成親了。

難怪他這麼失控、這麼生氣。他計畫這一天…很久了吧?結果現在帶著個巴掌印。

「…咱們去吧?」芷荇掂腳親了親他,「我還沒看過鬥雞呢。」她笑得有些狡黠,「順便還可以讓皇后添添堵。太后都沒那麼威風呢,敢讓人掌摑朝廷大臣。」

雖然有點不厚道…但三郎笑了起來。「鬥雞的門道很多,我們去瞧瞧,細細說給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