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五十五

追查軍餉流向比想像中的困難,初步得到的答案也讓皇帝非常不滿意。

一連串吃空餉賣軍糧的不肖將官只是小蝦米,只是讓皇帝對大燕武將的腐敗和無能再次的失望和無能為力的危機感,卻不是這次追查主要的目的。

讓他深感困惑和不解的是,有很大一部份的軍餉,誰也不敢動,實打實的注入燕雲十六州,尤其是華州,用於建造修繕州內的雁回關,重軍駐守,遙遙拱衛京城。

的確,這是最說得過去的流向。雖然統稱北蠻的北方諸部族因為內鬥頻仍,鮮少大規模的犯邊,但勇悍的北蠻子還是擁有強烈的掠奪性格,只為了誇耀武勇越境幹一票的搶劫騷擾還是有的,預先鞏固邊防,看起來是種未雨綢繆的睿智。燕雲十六州當中最富庶最重要的華州,因此一直很安定。

但太正常,相較於襄國公和太后的個性,就顯得特別不正常。


華州…嗎?華州舊名蘭州,「黃河百害,獨利一套」的河套就在此。威皇帝尚未立國之初,就自請蘭州守,也是以此為基石開始經營的。

但只有慕容皇室直系才知道,會將蘭州改名為華州,並且堅持固守河套,甚至強烈主張「失河套則失天下」的…就是和威皇帝並祀,卻連名字都不曉得的傅氏。

政德帝算得上是傅氏的外門弟子,對她無限憧憬崇拜。在傅氏離宮之後,追悔莫及的威皇帝將她所有殘稿筆記全數收集起來,珍藏在藏書樓。政德帝年幼時偶然翻到蒙塵已久的傅氏遺稿,對那大白話似的筆記風格非常喜歡,在他八歲被趕到南都前,大半的遺稿他都會背了。

他能熬過去,重新振作起來,說不定是因為傅氏活潑練達、跳脫僵化體制、直指內心的潛移默化所致。

「『魔鬼藏在細節裡。』」政德帝喃喃的說,這是傅氏殘稿中的一句。小時候看得糊裡糊塗,現在細品卻覺得睿智非常,「一定有什麼細節,被我們忽略了…」

三郎猛抬頭,「燕雲十六州的上繳稅賦…」他低語了幾句。

原來如此。政德帝露出滿意的笑容。「查。動用所有力量,其他的事情都先放一旁。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連一根草一塊石頭我都要知道。」

晏安十一年春,終於把太后的底牌摸清楚的政德帝和三郎暫時鬆了口氣…然後凝重起來。

滿懷心事的三郎回到家,望著芷荇發呆。真相太駭人,株連太大,他和皇帝商議許久,還討論不出什麼結果。

政德帝這個「昏君」,實在不適合當皇帝。他這個「佞臣」,更不適合混官場。他們都太優柔寡斷,沒辦法像太后那般殺伐決斷。

明明那樣是最快的辦法。

芷荇輕輕嘆口氣,過去揉三郎的肩膀。她知道三郎和皇帝在查什麼…雖然三郎不怎麼提。但隻字片語就夠她明白個大概。

其實狗皇帝怎麼樣她才無所謂呢,慕容皇室滅族是活該、剛好。只是…皇帝愛屋及烏,照顧到她了。和襄國公暗地裡的角力,論理三郎升正四品大學士也是可以的,皇帝卻只讓三郎升了正五品總知事。

因為大燕后妃尊貴卻受諸多限制,能夠召見的誥命,僅限於四品以上。雖然皇帝得意洋洋的要三郎轉告她,叫她感恩讓人很不爽。但不用被太后召進去蹂躪,心不甘情不願還是得說聲謝謝。

「在華州吧?某個貴人。」她才說出口,三郎的肩膀僵硬得跟鐵一樣。

…為什麼荇兒會知道?她知道多少?

「別緊張,放鬆,放鬆…」芷荇撫慰他,「還不是狗…那一位要我幫著收集情報嗎?跟我來往的都是商家夫人嘛,最近認識的秦夫人,他夫君是商隊統領,來往江南與邊關。秦夫人在華州還住了幾年。男人和女人注意到的部份,不太一樣,就這樣而已。」

統領安北軍駐守華州的鎮國將軍莫范,在燕雲十六州是個傳奇性人物。他少年時是正經進士出身,還是太子伴讀(先帝為太子時),先帝登基前,他已經是二榜進士,進了翰林院。

看起來前程遠大,畢竟不學無術的襄國公都得先帝重用,這個允文允武、才華洋溢的兒時玩伴更值得倚重。

本來都是青梅竹馬的玩伴,理應如此才對。

但莫范卻和嶄露頭角的襄國公發生了嚴重衝突,讓人跌掉眼珠子的是,先帝下了一招昏棋,將剛直有才能的莫范踢去燕雲十六州當守將,留下貪婪跋扈的襄國公。

更讓人意外的是,以為會因此一蹶不振的莫范,卻在燕雲十六州站穩了腳跟,累積戰功直到成為鎮國大將軍,鎮守邊疆幾十年,半生都奉獻給大燕了,直到五十幾歲才成親。

像是上天補償他一般,隔年就喜獲麟兒。虎父無犬子,這個今年才十二三歲的小公子,文武雙全,上馬能殺敵,下馬能治民,在地聲望和人望都很高。

「秦夫人說,太客氣了。將軍夫人對自己的兒子…實在是太客氣也太捨得花錢了。莫小公子長得太好…雖說莫將軍和夫人都長得不差,但實在超出檔次太多。」

「…本來,怎麼也疑不到莫將軍身上。」三郎低聲,「他和襄國公一生都是政敵,據說,同為朝臣時還拔劍相向過…先帝曾經要招他回朝,他卻抗旨懇請清君側、遠小人…實在找不到他和襄國公的關係。」

芷荇揉捏著他的肩膀,「所以說,男人和女人看待情報的角度不同。女人嘛,總是比較喜歡誰家如何如何的小道消息。我也是無意間聽說莫小公子長得有些像慕容家的人--慕容家什麼都沒有,就是皮相比人強--我才會去探聽,而且非常好探聽。

「你和那一位不知道吧?畢竟這不是什麼重要情報。跟先帝一起長大的,除了襄國公和莫將軍,還有太后…莫家和王家,更是親密的世交。雖然只是流言,但我想有一點點參考價值吧?聽說,太后和莫將軍指腹為婚,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但先帝登基後,會封太后為皇后,好像是襄國公推了一把吧…」

三郎猛然回頭看她。

「將軍夫人是出宮的女官,對吧?的確,和襄國公與王氏族人沒有一點關係…但和太后有沒有關係呢?這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將軍夫人似乎很像少女時的太后…女人家就是喜歡這些茶餘飯後的小八卦,見多識廣的商家婦不但不例外,反而更熱衷呢。」

…如果,這些是真的,那真的完全解釋了他和皇帝的疑問--為什麼耿直的莫將軍會鋌而走險。

過分多的武器兵馬和糧草。燕雲十六州只知莫將軍不知有皇帝。

莫將軍想奮起一搏,將帥廢弛的大燕,毫無對抗的能力。

果然是,太后隱蔽而非常強力的倚仗啊。

「不用擔心吧…」芷荇吻了吻三郎眉間的愁紋,「會打過來早打過來了。姑且臆測一下吧,莫將軍無法拒絕太后的請求…但也就是消極的應對。忠君愛國一輩子,連被搶老婆都只能去大漠聽胡笳。晚節不保…凡是有三分羞恥的人都辦不到。他還活著的時候,大概就這樣拖著…比較要擔心的是,他六十幾歲了。更需要煩惱的是,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太后,不太能容忍任何違逆。」

摟著芷荇的腰,三郎輕輕嘆了口氣。

結果,還是困頓,深鎖。能夠自由的,只有仰望天空蒼白的月。

「他…還什麼都不知道。」三郎語氣很惆悵,「不知道自己有皇室血緣,不知道有可能被拿來當作一顆…重要的棋子。雖然明白,最好最快的方法是…」

抹殺他。

真的,應該這樣做才對。

但皇帝不願意、不想這麼做。「我才不要跟他們一樣。雙手沾滿至親的血…我是人,不是除了權勢什麼都無所謂的怪物。既然他什麼都不知道,也沒做什麼,憑什麼要我弒親?」

他試圖說服,但他說服不了皇帝,也說服不了自己。

「我一直覺得,陰謀詭譎只是一時的,想謀得長久還是得站穩『理』與『禮』。」芷荇輕笑一聲,一如既往的樂觀。「最少我們掌握到情報的先機。盡人事聽天命…反正華州離京城不算近,一有異動…你和皇帝不方便,權宜之下,我也只好入宮『保護』太后,省得叛賊驚擾了她老人家,你說如何?」

三郎睜大眼睛,噗嗤一聲,「原來寫做『保護』,事實上得念做『挾持』?」

「非也。」芷荇挑了挑眉,「應該念做『抽薪』。」

釜底抽薪。

雖然知道不可能讓芷荇這樣涉險…但三郎的心情的確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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