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語 之五 無明(二)

在吉量客居的這段日子,意外成了我這近百年靜默壓抑的生活中,最囂鬧的一筆。

每天天才亮,阿襄就會拿著灌壺出去澆門口的蘭草,難為滴水成冰的天氣,那株蘭草還捱得住--抬頭看看天色,只要沒下雪又出日頭,她就興奮莫名的回頭抱出我外出的衣裳,忙著把我搖醒。


我根本不敢賴床,讓她動手幫我換衣服,可憐我親手裁製的衣裳全遭殃…我會起身換上厚重的外出服,靜坐片刻默誦白衣神咒做早課,等阿襄打破碟子或碗盤,有時候燒廚房(比較少,一個月兩三回而已),把早餐端出來,我大約也早課完畢,趁我在吃飯的時候,她會收拾廚房,快手快腳的操持家務。

她做什麼都粗手笨腳,讓人啞然失笑。就只有替我梳頭非常的溫柔細緻,從來也沒梳痛過我。但對付自己的頭髮可粗魯了,那哪是梳頭,根本是拔頭髮。

所以她的頭是我梳的,她也非常喜歡這樣,總是乖乖的低著頭,瞇著眼睛。郎先生說,她的魂破損毀的太厲害了,不得不去尋她的遺體來放入傀儡。結果只找到半片殘齒和幾根頭髮。她寄養的傀儡體,就是郎先生耐著性子將遺髮細裁遍植,慢慢養出來的。

很軟很細,沒有一根白髮。想來她往生的時候年紀還輕,照她唱過的歌,大約出生於二三十年前。

我承認,我是偏憐了點。可歎這樣年輕的生命…死得淒慘,魂魄都全不了。但卻一點怨氣也沒有,讓人怎麼不心疼?缺心眼就缺心眼,笨手笨腳就罷了。和她相伴,我還比較有自己是人類的錯覺。

等我們相對打扮好,她會開開心心的把我的大氅取來,蹦跳著去開門。我也總是長歎一口氣,撐著拐杖站起來,一跛一瘸的走了出去。

天氣越冷,我的傷疤就越緊越疼,繃過頭了,有時候還會破裂流血,腳踝處特別脆弱。我也知道要多走動延展傷疤,但實在疼得緊。幸好這樣的天氣和禍種相違,即使壓抑禍種早成了本能,但禍種的徹底靜默還是讓我壓力減輕不少。

我們並肩慢慢的走,往廣場走去。

廣場離煥日巷遠著,但妖怪有妖怪的辦法。就像我對現代文明的電梯很驚嘆,妖怪也有類似的東西,只我搞不明白兩者的原理。人類的電梯按個鍵就可以跨越山脈般的高度,妖怪則是在暖玉陣揚個玉牌就可以抵達遙遠的廣場…都很不可思議。

初抵吉量城的時候,郎先生就帶我在廣場買過花梳。自從阿襄天天拖我來以後,我對這廣場也熟悉起來。舉凡妖怪想煉丹、修煉、天材地寶,都是來這兒買賣的。當然,真正的寶貝,是操控在廣場周圍的店家裡,但小攤子若眼力好,也可以淘出不少好東西…可惜我不具備這種眼力。

我對妖族的布料針線比較有興趣,畢竟我是個裁縫麼。但真比人類機械製造的品質好…只能說各有好處。販賣布料的妖族,布料最美的是馬頭娘(蠶神),防禦和妖氣最好的是蜘蛛精,但論穿起來舒服,刺繡起來最容易發揮的,反而是木棉妖的。

而且不論繡工織染,妖怪都頗有獨到之處,常常讓我逛到忘記腿疼。更不要提他們五花八門有趣的工具。我常常買到忘記,讓阿襄提都提不動,我這麼逛來逛去,跟攤主都逛熟了,常常讓他們得差人幫我送貨。

「小娘子,這些讓妳裁剪個一百年也忙不完了,」賣花釵的大娘招手,「別淨光顧那邊兒了,也來我這兒瞧瞧哪。」

「臊韃子,好跟我搶客人?」賣布的馬頭娘笑罵,「這天怎不凍死妳?」

「等等就過去,我要替阿襄挑髮釵呢。」我點頭微笑。

妖族頗妙,煉丹修煉的材料貴翻天,這種布料飾品等的小東西,倒是便宜的緊。廣場東邊就有個平準局,可以兌換各方貨幣--眾生的五花八門就罷,連人間貨幣一樣都不缺,我還看到英鎊和盧布呢。

兌換後沒什麼錢幣,就是把數字打入玉牌中--這玉牌又是身分辨識用的,和城裡傳來傳去。別人撿去也不能用,只有感應到本人才可使用。我隱隱覺得妖怪的發展和人類有點相似…表現的方法不同而已。

挑完了布料,我帶著阿襄去挑花釵。大娘笑問,「妳在我這兒長短買了不少,怎麼就只見妳戴這黃金穗的?敢情是妳家七郎挑的,妳捨不得換?」

我失笑起來,「剛好戴起來最好看…大娘妳瞧我這種半枯相貌,別的花一襯,能看麼?」

「我瞧挺好的。」大娘東瞧西瞧,「隔壁攤那個打了六十幾個洞的,我看著比較不順眼。」

臉上戴了一大堆銀環的少年瞪了她一眼,「這是時髦?懂不懂?西方就流行這樣!」

「我看是你們牡家鼻子穿環穿出癮來,臉上不打幾個難過了。」大娘很不客氣的批評。

他們拌起嘴來,半真半假的。這些妖怪都不是很強的那種,跟郎先生比起來弱太多了。他們屬於妖族中的平民,但個性跟人類很接近、親切。小打小鬧有,真爭鬥卻很少。

而且他們鬥嘴聽起來好玩,很少飆什麼難聽話,刁鑽俏皮,跟相聲差不多好聽。

不過我的容貌在這兒真的不算什麼。妖怪們入人世修煉的時間不一,又都是爭強愛站時代潮流的。等回了妖族,就往往把當代的時髦帶回來,還常常推陳出新、爭奇鬥艷。鳳翼妝、一字眉不用提,肯定有的。墜馬髻、雲鬢,那也少不了。

還有那一臉哭相,笑起來滿嘴黑齒也多的很。上回我看到一個馬妖半臉烙印,嚇了一跳,烙印還沒什麼,還烙了半本易經才讓人刮目相看…

連賣花釵的大娘都貼了上半臉花鈿。我在這些妖怪當中,顯得非常不惹眼。

她和牡家少年鬥嘴鬥到一半,突然讓聲破空呼嘯給打斷了。那壓力難受至極,像是某年國慶一種奇怪的飛機飛太低那種難受感。廣場的人都蹲了下來,狂風刮過,攤子都覆上了揚起的積雪。

「…是什麼人不要命了!敢在吉量城亂飛?」等破空聲過去,大娘暴跳,「我的花兒啊!」

廣場的小攤販罵個不停,阿襄抬頭看著劍光,「啊,是地仙呢。」

大娘唬了一跳,不敢罵了,「欸?真稀奇,怎麼會有地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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