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後 之十八

自從我們在一起以後,我這廢物公子變得更廢物無能了。

以前我身邊的瑣事就都是灑塵打理的,現在我連自己穿衣洗臉的權力都沒了,每天醒來都是他幫我洗臉擦牙,挑揀配色穿衣服,連鞋都是他穿的。

我覺得我又不是癱瘓了,幹嘛這樣,但他堅持我穿衣打扮都是給他看的,所以理當如此。我猜可以的話,他還想餵我吃飯。但我吃飯很沒耐性,動作太快,他沒機會。


想想我當年在戀情中發狂時,也是什麼都願意為對方做。死都願意為他死,何況穿衣服侍。當中別有樂趣,妙不可言,我很能體諒,所以就由著他把我當芭比娃娃玩,只是甜言蜜語不要錢的倒,引經據典,極盡我當小說家的能事,他都淺笑著聽。

但我很認真的說,「灑塵,我愛你愛到要發狂了。」他馬上虎目含淚,好一會兒才能平靜下來。

原來他需要的就是這麼直白的回報。

女人可以黏著男人要證明,可男人不行…最少大明朝的男人不行。他又不怎麼講話,都悶在心底,只能表現在行動中,所以我一表白,他就安心了。

這是他第一次把心掏出來給人,也是第一回遇到符合理想的夢中人,他的最初。這個氣質嚴肅又嚴厲的男人,才一點一滴的把他的脆弱顯露給我看。要如此親密信任,他才願意傾吐。

我這才知道,當一個男子漢,也是相當不容易的。

他的母親和父親感情極惡,可以說,他母親恨透了他父親,連他的孩子都恨在一起,見都不願意見,整天躲在佛堂念經。對小小的灑塵來說,母親是個虛無的影子,一年見不到幾次。

而他們葛家,既是世族,又是書香門第,代代科舉出身,非常自傲。這樣家庭的孩子五歲就啟蒙,一輩子都在唸書。他老爹非常嚴厲,細故就可動家法,又非常注重禮防。灑塵和同是庶子女的妹妹感情最親厚,但七歲以後,他們兄妹相見還得隔簾。

可以說,他完全是生活在一個男人的世界裡頭,女子的形象非常稀薄──為了端正品德,他們家的男孩子居然都沒有丫頭婆子。他等於是讓眾多先生教養著長大。他父親的幕僚中頗有能人異士,他的雜學幾乎都是跟他們學來的。

「在我們家,學文很簡單。」他很小聲的對我說,我喜歡趴在他胸膛上,他也很喜歡這樣,因為他愛隨手撫著我長髮,「學武是我別有機緣…有個蜀中俠客到京裡收徒,剛好我也在旁邊。結果他新收的小徒還沒學會,我已經可以依樣畫葫蘆。他覺得很妙,興起教了我三天,留了一本粗淺的入門給我,囑咐我每天如何練習。」

他笑了笑,有股隱隱的驕傲,「他想官家公子吃不起苦,卻是小瞧了我。不過是每日抽幾個時辰苦練罷了,有什麼。三年後他再來,大吃一驚。這次他留下一整年,正式收我為徒了…」

我滿眼冒愛心小花,那一整個嚴重英雄崇拜,「灑塵,你是天才!什麼都會!我對你的崇敬宛如滔滔江水一發不可收拾,又像是錢塘浪潮鋪天蓋地生生不息…」

他聽著我的阿諛奉承,笑個不停,「公子…那又不算什麼。只是記性好,看個幾次就記起來,日後慢慢琢磨。記得多,就觸類旁通,算什麼天才…」他沈默了一會兒,「反正,也沒其他的事情好做。」他不無苦澀的說。

我的眼眶一熱。我寫作二十二年無間斷,產量驚人,著作等身。有人誇我的時候,我心底也是這樣苦澀的回答:因為我沒有其他的事情好做。

「我懂。」我微咽的說,「我寫了二十二年…也是…」

他把我抱緊一點,很輕很輕的嗯了一聲。

及長應該慕少艾時,他又驚覺自己的「異常」。更把所有精力都拿去學習。庶子不好議婚,他父親不肯屈就,婚事一年年耽擱下來,那時他已經看出大明朝治軍的大問題,但重文輕武之勢已成,而軍事問題已成沈痾,士氣低迷,空餉嚴重,將帥人才嚴重缺乏,而文官濟濟。

他才毅然決然的投筆從戎。二十歲,他考上武狀元,以軍策殿前議對,大受皇帝的褒獎讚美,說他「文武全才,必為日後國之棟樑」,非常恩寵。

但回家等他的是他老爹的家法,差點被打死。罪名呢,是「忤逆」。後來是皇帝要見他,他父親不得不住手,說他患了重病。養了兩個月才能起身面聖。

後來他在邊關多年,力圖整頓,稍有眉目,而蒙古叩邊。原本該固守,皇帝卻命令他們進擊,聖旨不斷的傳來,指手畫腳。勉強進軍,卻糧草不繼,軍餉不發,幾乎激起嘩變。

他當機立斷撤回關內,保留實力,卻被惱羞成怒的皇帝下了黑牢,褫奪官職,永世為奴。

他苦笑,「其實,我並沒有什麼野心,只是再不有所作為,就太晚了。皇上對我有知遇之恩,屢屢宣我奏對,君臣相得,我以為…」他沈默下來。

我用臉在他胸膛輕蹭,慢慢的說,「我懂。你只是希望得遇英主,忠心為君為國,一輩子成就英主的豐功偉業,報答知遇之恩。」我淚凝於睫,「天下事,都有相通的地方。」

一個是君臣相遇,一個是女子婚戀,看起來好像一點關係都沒有。但除去了肉體關係,從情感上來講,其實很接近。

能得一相知相惜之人,想要成就對方,終身扶持。兩者都非常艱難。

我哽咽的說,「你攤上我,完全大材小用。就像鋸雞脖子拿牛刀…」

他輕笑一聲,用大拇指拭去我的眼淚,有些粗礪,卻讓人覺得安心。「公子,妳還是不懂。我早就已經累了。皇上聖意難移,裁斷已定,我就不再徒勞傷神。」他很輕很輕的說,「晚照…公子,妳以國士待我…又…又事事維護,願意順我…說是我把自己給妳,不如說妳把自己賞給我…不只恩與義,又何止恩與義…」

我沒讓他說下去,只是吻著他,非常心疼的。

算了吧,什麼豐功偉業,神機妙算,浮世虛名。那些都算了吧。

人活著,沒有那些也可以。既然他累了,那就在我這裡好好休息。如果他只剩一襟晚照,那他就會一直擁有我。

他像是聽到我無言的話,閉著眼睛,溫順的承受我的吻,眉眼舒展開來,看起來分外年輕脆弱。

***

戀愛真的可以使一個人變美。

自從我們在一起後,路人已經不是回頭看了,是回頭呆。一回頭看著我們倆就會呆半晌。

在外面,灑塵的態度一如往常,非常恭謹,只是有股親暱的氣氛,我猜只有我才感覺得出來。而我這麼會裝的人,當然也不會給人看破手腳。

所以我們看起來,就是「玄雲公子」和「灑塵公子」聯袂而行,灑塵還在我身後半步。

只是這個戀愛的後遺症有點麻煩,路上擠著看我們的人更多了。甚至還有姑娘女扮男裝來我們書肆偷看。

我悄悄的指給灑塵看,他眉眼不抬,「是姑娘家。」

「你不就愛這款?」我笑他。

他哼了一聲,別開臉不理我。半晌才說,「閨閣疾弱之氣…」撇了撇嘴。

我偷笑很久,看他眉頭都皺起來,故意誇張的嘆氣,「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啊。」

他睇了我一眼,「敢問公子何憂何喜?」

「喜的是,我敢說全杭州境內,沒有比我更瀟灑出眾的假公子。」我一展摺扇,十二萬分的洋洋得意,「憂的是,天下之大,佳人輩出…我甚憂甚憂啊…」

他看我故意把臉皺成一團,嘴角噙笑,「佳人再好,卻有至大難處。」

「哦?」我打了一揖,「灑塵兄,願聞其詳啊。」

他垂下眼簾,極細聲的說,「…還要條半百舊精魂,少一年都不成。還有…」他朝掌櫃點點頭,示意他就過去,這才更小聲的說,「還要有什麼斬的稱號…沒了也不可以。」

說完他立刻就往掌櫃那兒走去,留下我在那兒糾結和咬牙切齒。我真後悔,不該什麼都告訴他的。

現在我有投水的衝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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