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臺令II 之十八

之後她見到三三的哥哥去厄,他皺緊眉將三三抓出去,態度雖然嚴肅卻也和藹,只是差點把向來沈著的花嫣嚇得打翻火盆。

她真以為常五叔返老還童了又復活了。

去厄對她笑笑,線條嚴肅的臉孔居然出現一絲靦腆,「…花姑娘,我和父親長得很像,是嗎?」

她愣愣的點頭,「很像,真像…」眼淚已經快要奪眶而出。

「什麼花姑娘,是我們家妹子!」三三很不滿,「阿爸就養了這麼個妹妹…」

「妳也不怕臊,裝什麼熟?逼著花家妹子認什麼親戚…」去厄低喝,「花家妹子身體是能受陽氣了?快出去!」他轉頭喊他的孽侶,「密兒,去請靈君大人…」

他身邊跟著的孽侶是個水般的姑娘,帶著一身鈴鐺,銀編的串珠半遮容顏,她點頭,鈴鐺卻緘默著,飄然而去。


「我好歹是副祭,收斂個陽氣還不能麼?忒小看我!」三三更不滿了,掙扎著,可惜她老哥武力上強她不知道多少倍,宛如蜻蜓撼石柱。

「妳這混吃等死的副祭,也好意思拿出來說嘴!」去厄斥責她,「傻玩傻吃的,么兒也不好好管妳!」

「奇怪了,只有孽主管孽侶的,為啥是老妖怪管著我?!」三三大怒。

剛不知道躲哪去的孽侶么兒笑嘻嘻的竄出來,「厄哥哥,你瞧三三啦,都不聽人勸的,淨欺負我!」

「老妖怪裝個屁嫩!」三三要踢他,可惜腿不夠長。

「么兒也別鬧。」去厄架著三三,「不成了,花家妹子要暈了。我把三三帶走,么兒你看顧一下,等靈君大人來。」他歉意的瞥了花嫣一眼,柔聲說,「花家妹子,等妳大好了,再帶妳去見娘親…」

花嫣起身要送,一陣天旋地轉,心口刺痛若萬針急襲。若不是么兒敏捷的撲過來扶住,就要倒地了。

「瞧妳!」去厄罵了三三,「真真胡來!…」

花嫣只覺得耳朵嗡嗡直響,全身刺痛,腦門更是挨了鈍銼刀般,外面的聲音一點也聽不見。等疼痛略去,才發現自己癱在靈君懷裡,么兒正在按摩著她的頭顱。

見她清醒,靈君鬆了口氣,「行了,陰氣太強也不成,累你了,么兒。」

「這不算啥,追根究底,也是我強要來看才惹出來的。」少年似的么兒嘻嘻一笑,「可逗三三真好玩兒。」

「你們怎麼都養不大呢?」靈君笑罵,把癱軟的花嫣遞給么兒,「幫我一把,護著她心脈,我去取些藥材。」不甚放心的看著眼神還有點渙散的花嫣,「聽得到我說話麼?」

花嫣點了點頭。

「妳且跟么兒待一會兒,我取了藥材就來。」他溫存的囑咐。

「行了行了,大人,莫不是我就拐跑了?」么兒嘲笑著,「就跟你說過,是鬧三三的,不是成心跟你搶人。」

「胡說什麼?」靈君頰上飛紅,急急的出去了。

么兒身量雖然宛如少年,和花嫣差不多高,卻挺有一把力氣,抱著她像是抱件衣服,很敏捷的跳上床,靠著床柱摟著,嘻嘻的笑。

那種針刺似的疼痛漸漸消失,花嫣揚起眼,看著這張無瑕的玉顏,「你們為什麼,千方百計要替靈君找孽主呢?」

么兒的笑這才打斷,大眼睛睜得圓圓的,「…呀,我以為修士都很笨,原來不是哪。難怪靈君看上妳。」

「當初將靈君化為孽侶的孽主早就過世了…誰能活個幾千年?之後靈君一直沒找到適合的孽主…很可憐的。」他表情很傷心,「像我們這種罪孽深重的傢伙,沒有孽主幫助,根本回不了輪迴。」

花嫣啞口片刻,直到現在,她還不太清楚孽主和孽侶是怎麼回事。她轉了話題,「那麼…你怎麼會成為孽侶呢?」

「同我走婚的姑娘又同別人走婚。」么兒的語氣很平靜,「我殺了那姑娘一家,又殺了那個人一家子,連雞鴨牲畜都殺光了,沒資格回到輪迴。死了以後,倏忽大人給我看自己的罪孽,我給自己判了五百年。」

花嫣身體僵硬起來。這也太…

「我就是脾氣不好,三三要我多笑笑。」么兒一臉燦笑,「果然多笑笑,火氣就比較小。有人管著,我也不會動不動就想殺人了。」

花嫣苦笑了兩聲。

「姊姊,」么兒的眼神既孺慕又懷念,「妳身上有彼岸的味道。妳去過是吧?真想趕快去啊…五百年,好長…」

「…那你為什麼給自己判這麼久呢?」花嫣想了一下問。

么兒沈默了一會兒,搔搔頭,「我也不知道。大家都說我喪心病狂,沒有良知,我也這麼覺得。可我沒想到,我還是有良知的,而且一直很沈重的墜著。死了以後,沒得掩飾了,往秤上一放,就是五百年…雖然很痛苦、難熬,可姊姊,我突然安心了,整個輕了起來。原來以前那麼沈重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說不太清楚…」

比手畫腳了一陣子,他頹然放下手,雙眼晶瑩又可憐兮兮的看過來,「妳懂嗎?姊姊妳懂吧?」

花嫣抿了抿嘴角,「不能說全懂,大概懂一點兒。」嘆了口氣,摸了摸么兒的頭。雖說么兒已經服了兩百多年的刑期了。

大概是花嫣身上有著彼岸的味道,個性又溫和,么兒沒事就愛跑來找她聊天。靈君也不阻,看得出來,靈君也挺疼么兒的。

么兒性情活潑,口齒伶俐,不像靈君那樣沈默寡言,倒是讓養病中的花嫣弄清楚許多歸虛的事情。

這個地方就稱為「歸虛」,統御黔北二十八寨。歸虛寨的主城是祭團所居,主祭大人不但是祭團首領,還是二十八寨的至高精神統領。

但除了多個神職,祭團和寨民沒什麼差別。一樣要採集食物、外出打獵,紡紗織布。

雖然號稱「不耕而食、不織而衣」,事實上卻不是坐著就有食物衣服從天上跌下來。只是資源豐富,不用去耕田罷了。二十九寨(含歸虛寨)雖稱神民,壽算的確長些,不過上限也大約兩百年左右。除了祭團以外,也少有人突破壽算上限。

唯一神民的表徵,也只有少有衰老,許多人到死都還是中年模樣,祭團更是一直都保持青春。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異能。

但歸虛神民的確有許多異術,令人驚異。




像是孽侶,就是很特別的一種。許多有重大罪惡或枉死地根的外來人,經過「葬禮」還無法安息的,就會將屍骨淨洗,祭成五歲孩童大小的完整骨架傀儡,這就是孽侶。

二十九寨的孩子滿五歲就會去永息地祭拜,若是有孽侶與之投緣,就會隨他出來,跟著孩子一起長大。孩子還小的時候用牽線傀儡的方法指揮孽侶,同時鍛鍊魂力,等長大些就改用魂力操縱孽侶。

這段時間孽侶會漸漸肉其白骨──虛幻的陰氣凝結成肌肉皮膚,往往孩子長到十六歲的時候,孽侶就已經如常人般,能夠自主行動,並且成為歸虛孩子的侍從、伴侶。

若是能夠成功培養出孽侶,這孩子等於是祭團的預備祭者,考核通過就會成為祭團的正式成員。如果真的魂力太弱,培養不出來,往往會由祭團接手。(但這樣日夜不間斷的鍛鍊魂力,很少有孩子的魂力不能抵達低標。)

而進入祭團的祭者,往往要經過嚴格的訓練和考核,篩選出最虔誠和最有能力的,成為一百零八名白袍祭司之一,而二十四名黑衣副祭又是從白衣祭司裡頭挑選出來的。白袍祭司以上就是負責祭祀的主幹。

理論上來說,一個祭者(即使是預備祭者)可以擁有許多孽侶,端看魂力強弱而已。但許多祭者(孽主)都是跟著自己的孽侶長大,有很深的感情,除非是繼承長輩遺留下來的孽侶,通常都盡量保持原來的那一個。

而祭者終身的虔誠和善念,都拿來抵消孽侶的罪孽。孽侶也得終其刑期都奉獻一切給孽主和倏忽(西南大地根的名字)。

二十九寨的風俗又是走婚制。姑娘十六歲以後,就獨居小樓,小夥子前來走婚,生了孩子是母族養育,跟父族沒有關係。但一般的年輕人都說「孽主無情」,很不喜歡跟有孽侶的姑娘或小夥子走婚。

因為這些人往往都有自己貼心適意的孽侶,很難和其他人激起什麼火花。但祭團嚴令即使是預備祭者一生裡也得留兩個孩子,所以往往是祭者間莫可奈何的配對應卯,這也算是二十九寨特別的社會現象。

「為什麼孽主和孽侶都是異性配對呢?」花嫣聽得津津有味。

么兒眨著他可愛的大眼睛,「陰與陽,男與女,生與死。這樣才能夠行祭禮啊…哦,我知道了,外面的人早忘了這一套。」他撇嘴,「你們相信什麼仙不仙的,偷天竊地,都是那些外邊來的禍害教的…」

「么兒。」靈君淡淡的喊了一句。

他一臉不服氣,粉嫩的臉頰氣得鼓鼓,直哼哼,坐在一旁生悶氣,「有什麼不能說…那不是他們該行的道,也不是他們可以行的道…」

「好了。」靈君頗具威嚴的看了他一眼,「這也不是我們該說的。」

么兒很哀怨的看了他一眼,悶悶的摔了帘子出去。

花嫣看向靈君,他卻垂著滿頭銀絲扶額不言。背影看起來非常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