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臺令II 之八

是一具浮屍。

現在他們比較習慣了,也知道怎麼處理…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這麼處理就可以。生氣絞纏死氣的西南大地根,死去往往魂魄剝離得不夠乾淨,常常會詐屍。黔民通常都火葬,但外地人因為種種危險,致使客死異鄉,連入輪迴的安寧都沒有。

每年立秋,那個神祕組織「雕題」,就會派人敲響引魂竹,地根林木就會共鳴著開徑引屍,去可以永眠的地方。

但有的行屍可能卡在石頭、水底、大坑什麼的,來不及趕上,只好拼命掙扎徘徊,等著明年立秋。

花嫣他們既然在泥金河逆流而行,自然也常撈到浮屍。行屍在水裡被水行之力鎮壓,行動不便,往往要撈上岸。沒多久就搖搖晃晃的跟著他們的雪舟行走,大概聚集個幾日,遇到引魂竹時,花嫣就會擊竹發響,打開死氣小徑,讓這些不幸的罹難者早日進入輪迴。


至於為什麼,花嫣本人也茫然不解。紫陌試圖擊過引魂竹,照他的力道,圈臂粗的石頭也打成渣了…可他一擊之下,抱著手跳,他的銅筋鐵骨居然腫了起來,而引魂竹發出來的聲音整個是啞的,不像花嫣擊出的莊嚴鐘聲。

甩了半天的手,紫陌納悶,「花嫣,妳不會跟什麼『雕題』的也有關係吧?」說真的,他都不意外了。第一鐵血世家常家僕,全慧極第四高手的婢子、唯一的遺產。說她其實是雕題的教主(他總覺得是某個邪教),他也能泰然自若了。

「沒有。」瞥見紫陌滿眼懷疑,沒好氣的回答,「真的沒有,胡思亂想什麼?」

「妳說妳是三臺令那個神人的轉世,我都不會懷疑了,真的。」紫陌很誠懇,「花
嫣,妳強得不像是人啊。」他很崇拜。知識就是力量,他眼中的花嫣身形之高大可比觸天峰。

被你這怪物這樣講…聽起來多麼像諷刺。

「…小白,閉嘴。」花嫣有點怒了。

紫陌熟練的用鉤子將浮屍鉤上來,自然而然的封閉了嗅覺。他們都自認不是什麼好人,可叫他們視若無睹的過去,他們誰也辦不到。

花嫣端詳,是個中年男子,死沒多久吧?有點腫脹、顏面發黑,但還沒腐爛。她和紫陌戴上金絲手套,選了處能靠岸之處,小心的把死者扛上岸。

那雙金絲手套就是他們從青門帶出來的少數家當之一,於五行之力很遲鈍。偶然被他們發現可以拿來隔斷混亂靈氣,結印列陣雖受影響,威力大減,但拿來擋個猛獸毒蟲倒是綽綽有餘。

甚至還能隔絕死氣侵蝕,連打造的紫陌、設計的花嫣,都大感意外。

拿來扛個浮屍,當然不在話下。

「今天得停船過夜了。明天才會『醒』吧…」紫陌踏出幾步,卻沒聽到花嫣的回
答,回頭一看,只見陰霧籠罩、鬼氣森森,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花嫣!」他吼了一聲,卻被陰霧反彈回來,顯得非常沈悶。

她聽得見紫陌的聲音,卻無法回答。

應該第二天才『醒』的浮屍,卻從屍身裡抽出一根鏽黑的長釘釘入她的丹田,另一根長釘握在一個長相普通、渾似農漢的老者手裡,已經插入她的天靈蓋。

完全動彈不得。

隨著鐵鏽和無數的血腥,衝進花嫣的體內。臨終的哀號暴雷般在腦海炸開,讓她好一陣暈眩…

這長釘,釘過托付她項鍊的不幸死者。




「輕點、輕點,」一個慈祥的老太太從霧裡浮現,一臉心疼,「女娃娃不好弄到,上回你們粗手笨腳的就殺了兩個!這個再沒了,一家都喝西北風了!」

「沒使重。」農漢乾笑兩聲,「這些修士手段古古怪怪的,不控住了,怕她傷人…辛奶奶,煩妳了。」

老太太眉開眼笑的上下打量花嫣,「男娃娃呢?」

「小三小四去堵他了…太硬手就不要了。兩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您說是吧?」

辛奶奶沈了臉,「不是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抓幾個肉貨抓不來,弄死了大半,還需要老婆子來幫手?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進附喪門的…廢物!就你們這組最差勁…怎麼跟門主交代…」

罵了好一會兒,辛奶奶的氣才平了些,她笑得一臉的皺紋都舒展了,「小娃娃,看著我。」聲音又暖又軟,讓人忍不住往她的眼睛看去。連那農漢都忍不住抬頭,又用盡力氣低下去。

花嫣抬頭,望著辛奶奶眼睛。老婆婆的瞳仁變得蒼綠如翡翠,讓人一見就移不開眼。

「不要怕,不用慌…」辛奶奶的聲音又緩又慢,「什麼都不用想,妳眼皮很重,很累對嗎?閉上眼睛…好好睡吧…」她的聲音更慢,拖著一種長長的調子,伴著越來越濃厚、令人頭暈的芳香,「睡醒以後,什麼都忘了。只想一直睡,一直睡…」

花嫣閉上眼睛,卻彎起一抹淡淡的笑。「妳也不要怕,一直睡下去吧。」

她重新睜開眼睛,瞳仁浮現金黃色的符文,直視著辛奶奶。啪的輕響,辛奶奶的瞳孔整個炸了,她慘叫著倒在地上抽搐。

巨變突起,農漢愕了一下,發出尖銳的呼嘯,猛然出現了四個大漢,拔刀衝了上來。本來想把長釘拔掉,花嫣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算了。拔掉以後出血可能會太多。

「原來你們是附喪門的。」花嫣的語氣很淡,「躲來這不見天日的地方,還在做那等見不得人的營生。一群腐蛆。」

「臭娘們!」農漢翻手搖起一個搖鈴,十指飛快的掐訣,其他的漢子踏著七星步朝她接近。

她的身上還插著喪門釘,理論上,應該搖鈴掐訣就會受控制,這是一種喪門的絕學,稱為「活趕屍」。但這麼做的後遺症很大,往往被施術的人會變成痴子。

「你師父沒教你…」花嫣的語氣更淡,「一個人一生裡只能當一次活屍麼?」話語未歇,她已經形如鬼魅、快如疾風的擊碎四個大漢的喉骨,掐住農漢的脖子。

她瞳孔的金黃符文未褪,看起來很詭異。

「是你挖了修士姑娘的眼睛吧?」花嫣湊在他耳邊,很低很低的說。

農漢的鈴早就掉在地上,掐在脖子上的纖纖玉手卻像是冰冷又燒紅的烙鐵,掐得他直翻白眼,皮肉傳來絲絲焦黑的味道。

「是嗎?」花嫣更細聲溫婉的問,但指下的力道又重了一分。

農漢拼命扳她的手,卻紋風不動。死亡的恐懼讓他忙不迭的點頭,想到不對,又趕緊搖頭。

花嫣略略鬆手,迴起空著的另一手,在農漢的慘叫聲中,挖掉了他的一只眼睛。

「你好好回答,說不定還能活命。」花嫣讓他跌在地上翻滾,雙手攏在袖裡,細聲細氣,「若有一點欺瞞,我不介意挖掉另一隻眼睛。我跟你們附喪門,也算老相識了。你們玩得那些把戲,我也略知一二。」

「是我挖的我挖的!」農漢摀著眼睛求饒,「可我是要救她呀!她一個人損了我們十來個兄弟,其他兄弟都主張要姦殺她…帶人不容易,姑娘…我不這麼做,那修士姑娘早被生吃了,連全屍都沒有,更不要說清清白白的死…」

花嫣笑了一聲,卻無歡意。「說起來,我還得替她感謝你囉?我知道你們…挖掉一隻眼睛,還能賣得出去,真死了,就血本無歸,是不是?」

她聲音更輕,更溫柔,「他們修仙,不是為了讓你們弄成白癡,南奴北賣、北奴南賣的。你們這些人,哪配有眼睛?」

「妳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妳!」農漢哭嚎,「饒命啊!不關我的事情,是上面的要我們做的…我們也是迫於無奈…」

「我也很無奈呢,我不喜歡殺人。」花嫣掐住他的脖子。

農漢拼命掙扎,「妳說要讓我活命的!不…呃…咳…」

花嫣瞳孔的金色符文越發閃爍,面無表情的沁著一絲冷笑,「對不起喔,我騙了你。」就捏碎了他的喉骨。在他斷氣前,挖掉他另一隻眼睛。

好不容易破了這個路數詭異的符陣後,紫陌看到的就是這樣詭異的光景:

花嫣跪坐在地上,身邊七橫八豎倒著斷氣和快要斷氣的六個人,手上正在挖一個人的眼睛,那個人還沒死透,手腳不斷抽搐。

她的頭頂插著一根極長的釘子,等她直起身,才看到她的肚子顫著長釘頭。瞳孔黃金符文閃爍,面無表情。

這時候,紫陌就很後悔,應該把符籙學好了。他唯一知道的、帶在身邊備用的,是非常粗暴、後遺症很大的卻邪符。

大喝一聲,他將裹著真氣的卻邪符,打入花嫣的眉心。

花嫣只是晃了晃,抬頭看他。雖然瞳孔的金色符文還在,但眼神卻沈靜而悲哀。也沒有半點邪氣被打出來…因為花嫣根本就清醒著,沒被一絲半點的邪氣侵染。

「我沒入邪啦。」花嫣把手裡的眼球一扔,揮了揮手,血花四濺。

「…妳為什麼?」紫陌抓著她雙肩,看了滿地沒了眼珠的死人,「妳為什麼要…」

「私仇。」花嫣淡淡的說,她蒼白的臉孔湧起一絲病態的豔紅,「可在說給你聽之前…能不能,先幫我找一下藥?」她俐落的把釘子拔了出來,血簡直是用噴的…幸好沒噴腦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