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 之十一

陳祭月揉了揉眉間,暗暗的嘆了口氣。

晃眼又是一個月過去,作為東道主人,他實在應該去探望十七娘子…雖然這應該是女眷該做的事。

可惜他母親早逝,又無姊妹,他尚未娶親。不要說婢女,連個嬤嬤也沒有。他還是奉行墨家簡樸的作風,除了三五部曲幫著打理內外,他自己隨身的事都自己來。


終於有更新鮮的事沖淡了陳十七上京的消息:幾家閒得無事幹的勳貴子弟,因為鬥雞打了起來,最後從單打獨鬥演變成群毆,規模浩大,死了幾個家僕,然後覺得傷了顏面,鬧上大理寺了。

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但他這個大理寺推官跟那群只會暴粗口顯擺家門的勳貴子弟實在問不出個子丑寅卯,最後還是他帶著人明察暗訪一個月才有的結果。

流言離奇荒唐,什麼版本都有,甚至言官連陰謀論都出來了。他真的累,心累。但也不是這樣就完了,還有得查。只是能短暫的歇口氣,擠著空把金鉤叫來問問。

他現在的精神狀態不適合跟陳十七打機鋒…把自己打得內傷甚至吐血太不值得了。

雖然知道,海寧侯奉旨在家「養病」,公主奉旨回宮小住,暫時不會出什麼事了…但他對陳十七實在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無聲無響引爆千里之外驚雷,對人心揣摩之精準,算計之長遠,心機更深不可測。

翻雲覆雨,卻可完全置身事外。

但該死的,這樣就會逸脫於掌握中。南陳鉅子的交換條件雖然隱諱,但他們也意會了。雖然是皇親國戚,但讓這兩個人死得再自然也不過起碼有上百種方法,他們北陳還不至於連這點能耐都沒有。

可顯然的,陳十七有她自己的打算。

真煩心。

那次暗殺於北陳而言是非常丟臉的,南陳會這麼的大張旗鼓推波助瀾,其實是一種輕蔑的表態。

真真煩心。

「金鉤還沒有來嗎?」他的語氣不太好。

「回少主,屬下在。」金鉤恭敬入內行禮。

陳祭月肅容,示意金鉤坐下,她也就安靜的坐在下首,但明顯有點不習慣。這麼快?陳祭月有點意外,十幾年都高案背椅,到陳十七身邊才多久,就被扭得只習慣矮案茵席?

金鉤望著陳祭月,他神情放鬆些,點點頭,金鉤就一一報來陳十七這個月的行蹤。

部曲並不是奴僕,就北陳俠墨而言,或許鉅子說一不二,地位崇高,但對諸部曲還是有相當的尊重。諸部曲服侍鉅子,是君臣之義,所以是部屬、附臣。而諸部曲間以手足論。

金鉤鐵環雖是女子,卻依舊是原本服侍鉅子的部曲之一。陳祭月是取中金鉤能隱忍又聰慧,鐵環性格雖粗疏卻武藝高強,才委屈她們倆派去給陳十七當婢女。

委屈倒是不委屈,只是看起來快被人拐跑了。

最少聰慧的金鉤說起十七娘子都帶著滿滿的欽佩和敬意。

說起來,陳十七似乎是消停了。每三天去探望少夫人季祁娘,每十天去探望安王妃。所有官家夫人的邀帖請診一概婉拒,連南陳在京子弟的家眷也沒往來。

那其他的時候她在幹什麼呢?

看病。

先是百勝侯府一個粗使嬤嬤突然衝來跪著磕頭,哀求十七娘子去看看她的女兒,完全不顧引路的管事嬤嬤喝斥。結果十七娘子還真應了,金鉤鐵環還怕是什麼陷阱陰謀,裡裡外外的察看,真的就是破舊的下人房,和一個枯槁上過吊只會哭的少女。

但是什麼病呢?不知道。金鉤鐵環都被趕出去守著,等娘子出來,鐵環忍不住問了,十七娘子只淡淡的說,「醫者當為病家諱。」,然後收了粗使嬤嬤給的十個銅子。

然後?然後就好了。挨過板子的粗使嬤嬤帶著日漸容光煥發的女兒,每每十七娘子出入百勝侯府,都在道旁磕頭。還是十七娘子跟她們說,自己還沒死,受不起才算是了事。

勳貴家都有著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當然下人也跟著這麼著。沒多久,就有別家的嬤嬤婆子,畏畏縮縮的來叩門求醫。娘子問了病徵,有的容金鉤鐵環聽,有的卻把她們遣出去。

但大半都不在乎出入下人的偏門,真的就上門去診治。金鉤鐵環通常只能守門,不知道什麼病,也不知道娘子怎麼治,但治好了卻是鐵鐵的,就這麼口耳相傳的幾乎治遍了大半個京城,從高門奴僕到平民百姓。

「平民百姓?」陳祭月有些糊塗,你說替高門下人治病這還有點道理,施恩於危難,這些高門下人其實頗有人際關係網可供利用。但平民百姓有什麼用處?

金鉤一凜,「少主,十七娘子雖然自言只是沈迷醫道,事實上是菩薩心腸。並不是…」

狡詐奸滑的女人!真把他們北陳最忠心的部曲給拐跑了!

陳祭月深吸口氣,盡量平靜道,「接著說。」

金鉤居然擔心的看他一眼,害他鬱悶的想大罵。「…起初,是一戶屠戶家。那真…屬下都覺得下不了腳,血腥髒亂得很,連地上都油膩膩的,十七娘子卻坦然無事的走過去。本來屬下想攔著…」

她出現既沮喪又羞愧的神情,「娘子回頭問我,『何謂兼愛?』屬下愧不能語。」

陳祭月啞口無言,片刻才悶聲道,「妳的確當愧,但能夠自省,也就罷了。之後呢?就又莫名其妙的治好了?」

金鉤收拾情緒,「那次比較麻煩,十七娘子獨自看了很久,還回來畫了圖樣,打了一把精細的銀質筆刀,還有一個奇怪的器具,配方熬藥,準備十天才又去。」

她偷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陳祭月,小小聲的說,「屬下這次違了娘子囑咐…站得稍微近些。含含糊糊聽娘子說,不過是『時女』,不會疼的,而且可以安心出嫁。」

陳祭月像是腦門上劈了一道霹靂,轟然作響。

看金鉤一臉矇懂,大概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他是知道的…

石女!

他初任推官時,就有兩官家鬧上大理寺,一個年輕夫人自縊身亡,父母不甘,公婆委屈,最後吵嚷出來,仵作不敢相驗,最後是請了個膽大的穩婆來驗屍。

最後驗出是石女,娘家夫人立刻昏過去。這件案子私下和解,不了了之。

據穩婆說,這是不治之癥,不但無法生育,而且通常命不長久。

「治好了?」他的聲音有些乾澀。

金鉤雖然不知道什麼是「時女」,但看少主應該是知道,而且是很嚴重、不能對人言的病,幸好她連鐵環都沒敢說。

「治好了,真治好了。」金鉤連連點頭,「那個屠戶家小娘子打小就定親,得了這病卻死活不肯嫁,硬要退親。可她那當木匠的郎君是個有情義的,咬死不肯退。現在可好了,在辦嫁妝了,年前要成親呢。」

「為什麼呢?」陳祭月茫然的自言自語,「陳十七…這本是妳揚名的機會。」

金鉤有些不平了,「娘子沒有要揚名啊。十七娘子說,這些女兒身耽疾病,是大悲,但是父母血親為她哀損求醫問藥,愛若珍寶,不因她是女子就當草芥,這是大喜、大福。她說這些不是她的功勞,是那些父母血親的功勞。」

她低頭嘀咕,「少主…總把十七娘子看得太壞。她雖出身南陳,卻有北陳俠墨兒女的風骨。」

陳祭月扶額。他終究賠掉了一個最忠心的部曲…說不定是賠掉了一整群。

就知道不該跟南陳那群滿肚子鬼的書生仔談什麼交易…賠得一塌糊塗!他非好好寫信去唸唸他老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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