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 之十二

但他連寫信的時間都沒有,又忙足了一個月,才把這群紈褲子弟的破事算是查完備足資料了。

反正往上一送,上面要怎麼判,該傷什麼腦筋,就與他無關了。

只撈到飽餐一頓,好眠一覺,然後…然後他就知道自己就是該死的倒楣鬼了。


禍福相倚,有好消息當然也有壞消息。

好消息是,少夫人季祁娘懷胎滿六月,已經恢復到健步如飛,並且可以把太吵鬧的世子爺踹出院子,胎氣穩如泰山,陳十七已確診為男胎。

難以歸類的消息是,陳十七和御醫起衝突。御醫對陳十七開的食膳方子吹毛求疵,向來溫恭的陳十七卻冷下臉來,「跨不過禮防的大夫,果然是儒之小道。我沒那閒工夫教導鑽營小道者。」

御醫大人自然是怒了,吵了幾句沒討到好,惱羞成怒,「妳這三姑六婆之輩也敢稱大夫?!妳不也只看女人?妳就跨越了禮防?!」

陳十七極度輕蔑的看了御醫一眼,「看男子的大夫海了去,還常常治不好。我專治女子疑難雜症,倒有八九成治癒。做人總是要留點餘地,小道之人還是要養家,留點米糧給你們餬口吧。」

御醫嘛,氣性總是大一點的,所以氣得吐血,拂袖而去,聽說沒啥大礙。

…同行難免相忌,口舌之爭而已,應該無事…吧。

壞消息是,海寧侯「病癒」重領京城兵馬監,柔然公主返回公主府了。更糟的是,前些時候只流傳在官家勳貴間的陳氏徘徊前事,已經在百姓間熱烈流傳開來,版本還真真的。

這是最糟糕?不對,只有更糟糕。現在最轟動的雜劇是哪兩齣呢?「打殺金枝」和「怒鍘駙馬」。

人家寫戲聰明的,把故事定到漢朝去了,劇情也是一分兩半。「打殺金枝」的壞女人是匈奴公主,毒死臣妻強搶臣婿,後來被漢朝大將軍在亂軍中擄獲,知道是這樣蛇蠍美人,綁在金廷,讓人扔石頭扔死了。

「怒鍘駙馬」就更扯了,貪求富貴的新科狀元得公主垂青,暗地裡勒死了自己的新婚妻子,還把她懸在樑上偽裝自縊。不得了,老天看不過眼了,發雷轟斷樑柱,燒了繩子,讓這可憐的女子死而復生。最後女扮男裝,一路過關斬將的成了探花郎,瓊林宴上解髮直告御狀,天子震怒,將這個貪榮華富貴謀殺髮妻的駙馬爺直接鍘了。

好麼,你禁吧。禁了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可不禁呢?分明就是影射得昭然若揭啊!

在朝為官總是會有政敵的,柔然公主又特別會拉仇恨。好不容易公主駙馬和諧了,一起赴宴了,總是有不和諧的人故意點這兩齣戲啊!於是公主耐不住翻桌,海寧侯把茶碗扔上戲臺,把請客的主人惹毛了。

惹不起總躲得起吧?聰明點的當家主母請客邀宴時,就會「忘記」給這對賢伉儷發請帖了。

陳祭月覺得很疲倦,並且有徒手接燙手山芋的感受。

忒能惹事,忒能惹事!短短兩個月!原本只有十之二三的恨意就能引來一個刺客,現在完全破表的恨意…絕對不是一個京城兵馬監,而是整個西大營啊!

他揉了揉皺得發疼的眉間,咬緊牙關決定去大理寺點個卯就去警告那個號稱「什麼都沒做」,結果捅破天的陳十七。

但進了大理寺,為了那個勳貴破事被層層敲打,有的要他瞞這個,有的要他改那個。用盡心機,打了無數太極,等能脫身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

所謂的怒氣真的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等他騎馬去陳十七的宅子時,只剩下疲倦的無奈,發不出火了。

月已中天,她在廊下欣賞一盆雪白月季。花大如拳頭,華美若牡丹,暗盈馥芳,枝瘦若不勝其花,顫巍巍的微垂。

「少主還沒吃飯吧?鐵環,請廚下備膳。」陳十七轉頭吩咐,然後與陳祭月見禮,「少主為官原是為了北陳未來探路,切不可本末倒置,熬壞身體可不值當。」

…所以他才討厭跟這女人說話。每個人在她面前像是琉璃做的,一眼望穿!連他老爹大發雷霆之怒,罔顧他再三解釋,結果這個見沒幾次面的女人一口就道破了!

他根本不想,也絕對不願意和南陳女人探討這個問題…本來就是北陳家的事。所以他很生硬的轉了話題,「這不是安王妃送來的吧?」

「嗯,安親王府也尋不出這麼粗糙的陶盆…但也沒有這麼漂亮的白月季。」

陳十七也乖巧的順著說,「是西市賣花翁偷送來的…原本想扔下就跑,差點被你們家部曲當刺客打了。早跟他說不用,結果死活要送。我就跟他講啦,我的規矩就是僅收診費,但花真的很漂亮,我很喜歡,你讓我買吧。別人是殺價,我卻只能爭著加價。後來我說,五兩銀子我就收下花了,以後有好的再來我還買,不然以後我要繞著走了,他才勉強應下,還很難為情的…」

「你給他的誰看病?」

陳十七沈默了一會兒,「孫女。其實真的只是小病。」只是一個大一點的爛瘡,就是皮膚不太好,長得位置也尷尬而已。幾服湯藥調理體質,洗滌去膿,小心照顧就好了。

但這麼一點小病,常常復發的小病,卻讓那少女和母親抱頭痛哭,一家子愁雲慘霧。自己嚇自己,乖巧聽話的女兒,怎麼會得了髒病。

其實真不是。

本來有滿肚子的話想罵,但看她露出那樣惆悵不忍的神情,想嚥下去哽得慌,想罵出來哽得更慌。

幸好這時候晚膳來了,擺在廊下,他借著吃飯設法努力吞下去。等他用完飯,金鉤收拾下去,秉燭而上。

終於把月季希罕夠了的陳十七走過來,端坐在陳祭月對面,「少主,我也是墨家子弟。我知道『摩頂放踵利天下』,所以我行醫不問貴賤。但我在利天下時,附帶我自己一點點私人的小算計,總該是可以的吧?」

其實應該非常討厭她。她什麼都在利用,利用北陳的保護,利用南陳的護短,甚至利用自己的可憐…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

應該討厭她才對。

但她就坐在這裡,比起初見時,白髮更多,幾乎尋不出黑髮了。慧極必傷。

她並不喜歡如京城仕女留瀏海,而是往後梳露出光潔的額頭。美人尖、如玉般的額頭,聽說她曾經是明艷少女,的確輪廓上還殘存著那點明艷…但也只是殘存而已。

今年她才二十歲。二十啊,雙十年華。但看看她,看看她。幾乎尋不出烏黑的白髮,映著月光顏色越發淡的琥珀色瞳孔,憔悴蒼白,只剩殘餘的一點麗影。

真的,沒辦法討厭她,甚至很難責怪她。

沈默良久,陳祭月才鬆了眉頭,「打人不打臉,那兩齣戲…根本是連珠耳光,臉皮都被剝下來扔地上讓眾人踩了。」

「那真的是意料之外。」陳十七淡淡的笑了,「我以為頂多是說書,結果人家拿去唱戲了。」

陳祭月沒好氣,「是妳哪個堂哥還是堂弟?」這種歹毒手法,絕對是南陳那群壞透頂的書生仔。

陳十七掩口笑了好一會兒,「…不是一個人幹的。聽說我在海寧侯府出事後,就開始群策群力。只是剛好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把妳害死的好時機!」陳祭月怒目。

「不會的。」陳十七異常肯定,「我們要,慢慢來。」

陳祭月翹首望天。他一定是瘋了才跑來找這種很悚的寒意。

他決定不要跟陳十七說話了,但又累得不想動彈。最少陳十七閉著嘴時,感覺還滿安逸溫寧的。

他有點了解為什麼北陳最忠心的部曲會被她拐著跑了。

「下棋不?」他悶聲問。

陳十七有些奇怪的看他。其實兄弟姊妹最恨跟她下棋,下過一次永遠不想跟她下。

難得有人送上門來挨宰。

她垂首,笑得很寧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