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顧婆娑 之十八

寫在前面:

在「婆娑」這部裡頭,醫學和國高中大學的學制都和現在有差異性。簡單說,學制是我那時代的產物,中醫學理是我瞎掰的。

(沒辦法,資料我消化不動啊!)

所以請當個半架空的故事看,不要考據了…感謝。Q_Q


相對於非常動盪不安的高一,自從回頭堂的生意足以支撐他們的生活,並且習慣了早晚勞作,相對之下,升上高二,就顯得平靜無波。

唯一的大事是,原本男女合校也男女合班的縣中,校長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突然拍板敲定男女分班,於是高一時同校同班的葉子和西顧,高二突然各分東西──他們的教室離得很遠。

上高中以後,西顧去了養家的沈重壓力,回頭堂雖然辛苦,但他終於有時間坐下來認真寫作業和複習了,原本他就聰明,國中那樣惡劣的環境都能保持中游成績,現在有了時間、有了葉子這個超強家教,他的成績一飛沖天,在同年級中能闖入前二十名,更在班上數一數二。

離開了距離太近、斐短流長的國中學區,在需要搭公車半個小時的縣中裡,他這個又酷成績又優的少年,所有的缺點都成了特點,國中時的「放蕩」,成了「及時回頭」的浪子,人緣一下子爆棚。男生喜歡找他打籃球,女生紅著臉的探頭探腦。

如果不是他臉太冷,又跟葉子形影不離,說不定還會引發情書雨的狂潮。

相形之下,葉子的表現就黯淡多了。不用了結親恩,她放鬆了考試上的追求,完完全全向中間值靠攏。一班四十五人,她是第二十名,名次極鐵,八風吹不動,一直到畢業都是這個名次。在同年級排名也大約在一兩百名內,讓老師罵不到,也重視不了。

除了她有一個優秀又酷的「男朋友」讓人忌妒,也就是會寫些散文,校刊和校際文學獎時有作品和名次,是個才女型的書呆子,沈默寡言,態度閒然優雅。在心智略微成熟的高中生裡,不算太黯淡,但也不扎眼,國中時有的麻煩,就這麼沒有了。

「妳的成績是怎麼回事?!」西顧大怒的指責她。

「卷子懶得寫完。」葉子正在給當歸切片,連頭也不抬,「反正我都會了,用不著那麼勤奮。」

西顧很生氣,問題很嚴重。

最後葉子無奈的抬頭,「又不用還親恩了,考太好要幹嘛?」

「妳又不是考給別人看!妳只要像妳自己就好了,根本不要為了適應環境…」

「我沒有。」葉子苦笑,「考太好就佔別人的位置報親恩。我又不像你…將來立志考中醫系。我還在考慮要不要讀大學呢…」

「讀!怎麼能不讀?隨便妳混什麼系…阿拉伯文系也隨便妳,總之妳一定要跟我同校…妳不要光切片!妳聽到我說話沒有?!…」

幸好病人來了,不然西顧不知道要嘮叨到什麼時候。自從他轉「正職」以後,突然以葉子為己任。葉子懶得考,準備一直當密醫,他堅決認為家裡不能沒有中醫執照,所以…他決定要考上中醫系,將來考執照容易多了。

這個「浪子回頭」的前不良少年,回得太過頭了。葉子暗歎。

現在葉子在看病時,西顧會在旁邊跟著實習。一般來說,都是慢性病老年病的調養居多,輔助西醫的治療。葉子很少真的開藥方,食療藥膳比較多,也很少強扭病人的飲食習慣。

來的多半是中老年人,真的急症的青壯年都讓葉子喊救護車了。

寒面冷臉的西顧卻對老人家特別溫和有耐性,不知道為什麼,他也挺討老人家喜歡…有些看慣病的老太太老先生還會特別帶些好吃的東西給他,哄小孩似的。但他都高高興興的收下來,從來沒有不耐煩。

但是另一些中年婦女卻讓他很焦躁,不能耐下心來學著怎麼看診,與對老人家的態度截然不同。

「我不懂,妳為什麼要替她們看…她們沒病!只是太閒…白佔掛號名額!」他抱怨。因為葉子每天只看五個病人…就他這個少年看來,這些衣食無缺、通常沒有兒女或兒女已經長大離家,沒有丈夫或和丈夫情感冷淡,生活過得的中年女人,根本是無病呻吟。

「她們得的是絕症。」葉子淡淡的說,「學醫呢,不是只會把脈開方。需要遍曉世情,能了解七情六慾、諸般瞋苦,才能當好一個醫生。光治療身體是不對的…還需要連心靈一起照顧。你年紀還太小,也怪你不得。

「你們這時代的西醫,的確厲害得緊,我也很佩服。但將『人』切割得雞零狗碎,分成無數科別…我就真的不了解了。『人』,五臟六腑、經脈血液,乃至於靈魂情感,都息息相關…切割得這樣細碎,說真話,這樣的病,我不會看。」

被繞得暈的西顧狐疑的看著她,又望望桌上厚厚的醫案。剛剛那個中年女人,給他的印象,就是「枯敗」。不到四十的年紀,卻神氣散盡,非常委靡,連話都沒說幾句。

為什麼葉子能寫這麼厚的醫案?

「照脈象來看…你怎麼說?」葉子反過來問他。

西顧按著脈象說了一遍,葉子一面糾正他,最後點點頭,「脈象看得還過得去了…所以,你覺得是什麼病?」

「月經失期,長期失眠。應以調經安神為主…但我要說,這真不是什麼大毛病。現代人壓力大…」

葉子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你表徵看得不錯,內徵卻沒看準。你覺得,她看起來像想活的樣子嗎?」

西顧噎住了。他想到對那女人的第一印象:枯敗。

「她來看病,只是不想給別人帶來麻煩。」葉子語氣淡淡,「不想活,卻得活。同樣的,我旁敲側擊,發現她的真正病徵是,想愛,卻又沒得愛。

「『渴愛』,就是一種絕症。」

西顧滿臉迷惑。這些對他這個稚嫩、剛獲得自由的少年來說,實在太複雜又太遙遠。

「西顧,我知道現在你還不能懂。」葉子溫柔的說,「但你先記在心裡,將來遭遇時才不會太痛苦。『愛』這個字,是『炙』字頭,下面堆的是一堆柴。上下焦煎心,是為『愛』。

「像這個病例,就是自覺蒼老,不該想也不該有,事實上也被淘汰出所謂的『戀愛市場』。但她沒辦法阻止本能,甚至不敢承認有這種需求…人,尤其是女人,一但淪落到『愛別離、求不得』,就會百病叢生…這是絕症。」

課外讀物填鴨得夠多的西顧恍然,「…這是精神官能症嘛。的確,不容易治癒…」

「你會怎麼治呢?」葉子饒有興味的看著他。西顧跟她學醫半年了,坦白說,他的聰明在這方面發揮得很好…比他的課業更好。

西顧翻了整本醫案,認真想了很久,第二天才給葉子藥方和療程。

這孩子居然先從失眠健胃治起,「吃得下、睡得著,什麼難關過不去?」他很認真的說,「先培養體力才有力氣傷春悲秋嘛,不然先枯死了,連傷感都沒處去。」

葉子笑了很久,卻意外的按照他稚嫩的醫方去治療。西顧表示驚訝,但病人的確漸漸好轉。

「…為什麼啊?」藥方雖然是他開的,但他更迷惘了。

「你基本思路是對的,」葉子表揚,「人的慾望有很多很多,但最基本的是睡眠和飲食。這兩樣齊全了,就有基礎。其他的…你沒發現,我看病時話特別多嗎?」

西顧點點頭。他就不懂了,對待這些枯敗的中年婦女,向來沈默的葉子話特別多。

「她感覺到我的關心。」葉子淡淡的悲憫,「『愛』獨專而有腐蝕性,但『情』的種類卻很多,當中最有益的是『關心』。想要從『愛』這種絕症痊癒,最終到要轉成『情』。關心、親情、友情、溫暖、興趣…醫者不是只有開藥方,而是給一種支持,病家有了支持,就能夠痊癒…只要她想治好自己。如果她不想治好自己…『藥醫不死人』。一心想死的是沒有藥醫的…」

看著西顧低頭思索默誦,葉子撐頤看他。其實,還有生理需要這個尷尬問題,許多毛病都是因為陰陽不調。但是「生理需求」是可以馴服的…這就不用這麼早跟他說了。

「『愛』,真的那麼糟糕?」西顧抬頭,滿臉的擔心。

「也不是,」葉子安慰他,「就跟發痲疹一樣。通常經過激烈的出痘,西醫不是說會出現抗體麼?抗體通常是『情』。所謂的相愛一生,其實只是轉成親情和友情的相乘。沒有人可以發一輩子痲疹的。」

西顧點點頭,雖然似懂非懂。但作為一個很愛面子的青少年,當然不能說不懂。三千年就在追不平了,解說得這樣明白還不懂…太丟臉。

雖然他真的不太懂。